古文观止·李桢·读《信陵君传》
李子曰【2】:平原君所失士【3】,非独毛遂其人而已【4】,其于毛公、薛公【5】,失又甚焉【6】。吾观二人说信陵君归救魏【7】,独引绳以大谊【8】。盖非当时说士所有也【9】,可不谓贤乎【10】?夫贤者必不肯托豪贵【11】,与食客门下为伍【12】。而平原君顾以其博徒卖浆而贱之【13】,甚矣【14】!其不能相士也【15】。然古今若信陵者何人哉【16】!余每读《信陵君传》,未尝不三复流涕也【17】。
【注释】
【1】信陵君(?——前242):司马迁《史记》有《魏公子列传》,有的刻本作《信陵君列传》。信陵君姓魏,名无忌,是战国魏昭王少子,魏安禧王异母弟。昭王死后,安釐王即位,封无忌为信陵君。
【2】李子:作者李桢自称。
【3】平原君(? ——前251) :姓赵名胜,赵武灵王之子,赵惠文王之弟,封于东武城(今山东武城西北),号平原君。任赵相,有食客数千人。
【4】毛遂:平原君门客。秦军围邯郸,他自荐随平原君去楚求救兵。
【5】其:他,代“平原君”。毛公、薛公:赵国处士,毛公藏于博徒,薛公藏于卖酒家。信陵君与两人交游, 甚欢。
【6】 焉: 兼词, 相当“于之”,“于”是“比”意,“之”是代“毛遂”。“甚焉”: 等于“比失毛遂还甚”。
【7】 说 (shui): 劝说:
【8】绳: 准绳、绳尺、法度。谊: 通“义”。
【9】所有:“所”是代词,“所有”等于“所有的”, 指“引绳以大谊”。
【10】可: 能。
【11】 托: 依附。
【12】 伍: 伴。
【13】 而: 句首的“而”是转折连词, 但是; 后一个“而”是顺接连词,就。顾: 转折连词, 却。以: 因为。其: 他们。之: 他们。
【14】 甚矣: 表感叹, 太厉害了。
【15】 其: 他, 指平原君。
【16】 然: 然而。何人: 等于 (是) 谁, 或“什么人”。
【17】 三复: 反复。涕: 泪水。
【赏析】
战国时期, 群雄割据, 由于政治斗争的需要, 许多政治家以“养士”来培植自己的政治势力。《史记·吕不韦列传》说道:“当是时, 魏有信陵君, 楚有春申君, 赵有平原君, 齐有孟尝君, 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他们招致宾客, 尊贤重士, 其目的就在于“以相倾夺, 辅国持权”,“约从离横”。
信陵君是战国时期著名的公子。由于他的贤能, 他在当时的声誉不仅远在春申君、平原君、孟尝君之上, 而且远远超过各国诸侯。对于战国时的四公子, 司马迁最推崇信陵君。他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说:“能以富贵下贫贱, 贤能诎于不肖, 唯信陵君为能行之。”李桢这篇《读<信陵君传>》明谈平原君失士及其失士的原因; 暗赞信陵君得士及其得士的原因, 意彼言此, 笔法新颖。
文章开头用“李子曰”,这是自《史记》以来, 作者对历史人物、事件进行评论时常用的手法。“平原君所失士, 非独毛遂其人而已, 其于毛公、薛公失又甚焉。”这是论古, 论述平原君失士。平原君在邯郸被秦军围困时, 要带二十个“有勇力文武备具者”去楚谈“合从”, 请求楚出兵救赵。还差一个人, 毛遂自荐前往。平原君认为他没有什么才能, 不让他去。经过辩论, 才让毛遂跟去。平原君到楚国与楚王谈“合从”, 楚王迟迟不决。毛遂按剑向前, 说服了楚王, 订立了“合从”, 楚国出兵救赵。平原君归赵后, 对毛遂说:“胜相士多者千人, 寡者百数, 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 今乃与毛先生而失之也。”平原君失毛遂,是失之于早先对毛遂的才能不了解;经毛遂自荐,还是带他去楚了。毛遂在楚展示了才能,帮助平原君完成了“合从”的使命。平原君并没有完全失去毛遂。但是对毛公与薛公则不然,毛公、薛公是赵国的处士,二公之贤,信陵君在魏就听说了,可是身为赵国公子的平原君却不知道。平原君听说信陵君与毛、薛二公交游,还说信陵君“从博徒卖浆者游”是“妄人”。在他从信陵君那里知道毛、薛二公之贤后,仍没有去结交,永远失了毛公与薛公。作者写平原君“失毛遂”不是主要的,是陪衬;主要的是失毛公与薛公。真正失去的是毛公与薛公。平原君失去了毛、薛二位贤士,信陵君得到了二位贤士。彼弃我取,一失一得,取决于对士的态度:信陵君以“从博徒卖浆者游”为荣,平原君以“从博徒卖浆者游”为羞。这里明写平原君失士,暗写信陵君得士,称赞信陵君“能以富贵下贫贱,贤能诎于不肖”,“仁而下士”的精神。
文章接着称赞毛公与薛公之贤。
秦闻公子在赵,出兵伐魏。魏王派人往请公子回魏抗秦,公子怕魏王恼恨自己,就告诫门下说:“有敢为魏王使通者,死。”从魏跟来的门客,没有敢劝公子归还的。毛公、薛公冒死劝谏公子“归救魏”,说:“公子所以重于赵,名闻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而目立天下乎?”话没说完,公子脸色就变了,下令起程“归救魏”。作者说:“二人说信陵君归救魏,独引绳以大谊。盖非当时说士所有也。可不谓贤乎?”二公只以“宗庙”为重这样的大义来劝公子归救魏,而不谈及公子自己之得失。二公之贤是当时说士所没有的。二公“可不谓贤乎?”。作者称赞了毛、薛二公之贤,但比二公更贤的是信陵君。他没等二公说完,就立即归救魏。他不顾及魏王对自己的恼恨,想的只是“宗庙”的安危。这种取大义,舍小我的精神,只有大贤才有。这里是明赞二公,暗赞明“大谊”的信陵君。用“夫”这个发语词,承接上文,启示下文,展开论述。“贤者”与一般士的不同,是他们“必不肯托豪贵,与食客门下为伍”。“必”、“不肯”修饰“托”和“与”,强调了“贤者”的态度。毛公、薛公不肯依附豪贵,不肯与食客为伍,而藏于博徒,藏于卖浆家,这正是“贤者”与一般士的不同的表现。但是平原君却因为他们是“博徒、卖浆”就看不起他们。这就表现出平原君的无知,他不知道“贤者”与一般士的处世的态度不同。平原君与信陵君相比较,平原君的知识远在信陵君之下。故得出结论:平原君“不能相士”。接着用“然”这个承上启下的转折连词一转,作者感慨地道:“古今若信陵者何人哉?”古代象信陵君那样“能以富贵下贫贱,贤能诎于不肖”,能“仁而下士”的有谁呢?司马迁说:“唯信陵君为能行之。”现今象信陵君那样的人有谁呢?作者对现今没有象信陵君那样的人,深感忧伤,这里流露出强烈地怀才不遇之感。正因如此,才有“余每读信陵君传, 未尝不三复流涕”的感情。这情是伤今之情, 伤今没有识贤士的信陵君; 这情也是伤己之情,伤己怀才不遇。这正是作者“注意在此, 而立言在彼”的苦心孤诣之处。
作者赞扬了信陵君“能以富贵下贫贱, 贤能诎于不肖”、能“仁而下士”的精神; 也表现了作者为现今没有象信陵君那样识士的人而感到抑郁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