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侯方域·马伶传
马伶者, 金陵梨园部也 【1】 。金陵为明之留都 【2】, 社稷百官皆在, 而又当太平盛时【3】, 人易为乐。其士女之问桃叶渡、游雨花台者 【4】, 趾相错也。梨园以技鸣者, 无论数十辈; 而其最著者二: 曰兴化部, 曰华林部。
一日, 新安贾合两部为大会, 遍征金陵之贵客文人, 与夫妖姬静女,莫不毕集。列兴化于东肆,华林于西肆,两肆皆奏《鸣凤》所谓椒山先生者【5】。迨半奏,引商刻羽【6】,抗坠疾徐【7】,并称善也。当两相国论河套【8】,而西肆之为严嵩相国者曰李伶【9】,东肆则马伶。坐客乃西顾而叹,或大呼命酒,或移坐更近之,首不复东。未几更进,则东肆不复能终曲,询其故,盖马伶耻出李伶下, 已易衣遁矣。
马伶者,金陵之善歌者也。既去,而兴化部又不肯辄以易之,乃竟辍其技不奏,而华林部独著。
去后且三年而马伶归,遍告其故侣,请于新安贾曰:“今日幸为开宴,招前日宾客,愿与华林部更奏《鸣凤》,奉一日欢。”既奏, 已而论河套, 马伶复为严嵩相国以出,李伶忽失声,匍匐前称弟子。兴化部是日遂凌出华林部远甚。
其夜, 华林部过马伶曰:“子,天下之善技也,然无以易李伶。李伶之为严相国至矣。子又安从授之而掩其上哉?”马伶曰:“固然,天下无以易李伶,李伶即又不肯授我。我闻今相国昆山顾秉谦者【10】,严相国俦也【11】。我走京师,求为其门卒三年, 日侍昆山相国于朝房【12】,察其举止,聆其言语,久而得之,此吾之所为师也。”华林部相与罗拜而去。
马伶名锦,字云将,其先西域人,当时犹称马回回云。
侯方域曰:异哉!马伶之自得师也。夫其以李伶为绝技,无所于求,乃走事昆山,见昆山犹之见分宜也。以分宜教分宜,安得不工哉?呜呼!耻其技之不若,而去数千里,为卒三年,倘三年犹不得,即犹不归尔。其志如此,技之工又须问耶?
【注释】
【1】 梨园部: 即剧团、戏班。梨园, 原是唐玄宗时伶人学习演唱的场所。后世因称演剧的处所为梨园, 演剧的行当为梨园行。部, 行当的组织。
【2】 金陵为明之留都, 社稷百官皆在: 明太祖定国后建都南京, 明成祖(燕王朱棣) 即位后, 政权移北京, 称京师。南京一套官制仍保留,成为留都。社: 土神或祭土神之地, 稷: 谷神或祭谷神之地, 祭社稷是皇帝的事, 所以社稷又是国家的代称。
【3】 太平盛时: 明末大乱在崇祯年间, 《马伶传》讲天启年间的事,所以这样说。
【4】 问桃叶渡、游雨花台: 意思是游览名胜古迹。桃叶渡在南京秦淮河上, 因晋王献之作歌送其妾 (名桃叶) 由其地渡河而得名。雨花台在南京中华门外, 传说景武帝时云先法师讲经于此, 感天雨花, 故名。
【5】 《鸣凤》: 即 《鸣凤记》, 梁辰鱼作。言夏言、杨继盛、严嵩事,中有 《谒帅》、《辞阁》、《河套》、《参相》等折。
【6】 引商刻羽: 商、羽, 均为五音之一。引: 正而不偏。刻: 严格, 此句形容发声运腔严格按照音律节拍。
【7】 抗坠疾徐: 指音律节拍的高低快慢。
【8】 两相国论河套: 嘉靖二十五年, 陕西总督曾铣上书, 主张恢复河套, 夏言也力主收复河套, 但严嵩极力反对。当时夏言是华盖殿大学士, 严嵩是谨身殿大学士, 明朝大学士算人阁, 是宰相职, 但无宰相职称, 所以称相国。论河套就是争论河套地区应否收复,《鸣凤记》第六出《两朝相争》 即谈此事。
【9】 严嵩: 分宜 (江西宜春) 人, 官至太子太师, 受明世宗宠信。他大权独揽,结党营私, 谋害忠良。后来他的儿子严世蕃被弹劾处死刑。他也被罢免。
【10】顾秉谦: 明末大臣, 昆山 (今江苏省内) 人。专宰相权, 依附阉党魏忠贤, 残害忠良。后魏党败, 入逆案,被判流放, 赎为民。昆山民众焚掠其家, 乘渔舟仓惶逃窜, 客死他乡。
【11】 俦 (chou): 同辈。
【12】 昆山相国: 即指顾秉谦。旧时可用籍贯或官名称人, 下文的“分宜”代指严嵩, 即属此类。
【赏析】
《马伶传》选自侯方域的 《壮悔堂文集》。
马伶就是一个姓马的优伶(戏曲演员),“传”一般指人物传记。由于内容有繁有简,写法也就不同。有的记述某人一生的经历、事迹,如正史中的多数传记;有时所记述的人地位不高,事迹不显,只有少数事迹较有意义,可资效法,那就重点写这些事而舍略其它。如柳宗元的《童区寄传》,周容的《芋老人传》。本文属后一种写法。写这类传记事迹要突出,取义要明显,使读者能因事悟理。本文就是通过马伶演出失败负气出走,到实际中去学习,三年后回来技艺大进的故事,告诫人们失败是成功之母,只要专心致志,刻苦钻研,就能取得成功的道理。
文章开篇点题,先概括介绍中心人物马伶,是明朝万历年间金陵戏班里的一个戏曲演员。接着,在我们面前展现了一幅广阔的社会图景:时值太平盛世的陪都南京,歌舞升平,一派繁华融乐景象。人们摩肩接踵地去游览名胜古迹,也爱欣赏戏曲。当时有名的戏班子不下几十个,最著名的是兴化部和华林部。这段为下文两部对台演出,展开马伶的故事作好了铺垫。
上文交待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和人物,下文就写故事的发生、发展和结果。
有一天,有个新安大富商,让兴化部和华林部这两个戏班子同时来为宴会演出,把金陵有权势的达官贵人、文人墨客以及艳妇美女都请来了。让兴化部在东边戏台,华林部在西边戏台,两台同时演出《鸣凤记》中有关椒山先生的那一段,椒山先生即杨继盛,嘉靖进士,官兵部员外郎。因弹劾严嵩十大罪五奸,被捕入狱,后被处死。当戏演到一半的时候,按曲调长短强弱歌唱,声音高低快慢,都唱得很好。等到演两相国议论河套问题时,西戏台扮演严嵩的是李伶,东戏台扮演者是马伶。坐着看戏的客人就都向西戏台看戏,同时发出赞叹,有的大声唤人倒酒,有的将座位更移近西戏台,头都不再向东看。没多久,人们将座位更向西边靠拢,东戏台不再能继续把戏演完。原来是马伶耻于演技不如李伶,已换上衣服遁逃了。马伶是金陵的好演员,他走后兴化部不愿就换人,于是竟中止了演戏的行业不再演戏,华林部从此独擅胜场。
这部分纯系叙事,写请客看戏,两台对演,马伶对比失败。写法是按照时间顺序,用顺序法显得条理很清楚。开始东西两台戏都演得很好是用正面描写(也称直接描写),“抗坠疾徐,并称善也”;后写李伶的戏比马伶演得好则用侧面描写(也称间接描写),即以写观众的反应来作衬托。描写手法的改变不仅有利于渲染气氛,使对比更鲜明,还可使叙事生动而不呆板。
第三部分写马伶演戏失败后将近三年,他重返金陵。在又一次两部同时对台演戏时,马伶取得了大胜。这里作者没有直接写马伶戏演得怎么好,也没有写观众的反映,而是写当他演到严相国出场时,李伶忽然惊呼出声, 跪伏在他面前称弟子。三年前马伶是李伶的手下败将, 现在两人演同样的戏, 有同样的观众, 如今李伶却甘拜下风, 这就清楚地表明马伶的演技有了飞跃的长进。这是什么缘故呢?
紧接上文, 第四段就通过华林部的优伶和马伶的对话来说明转败为胜的原因。上段先写结果, 这段补叙原因, 将结果提前写, 起到了突出、强调的作用, 同时也可以引起读者的悬念, 吸引读者急于要看下文探知究竟。马伶说:“……我听说当今的相国昆山顾秉谦, 是严相国一类的人, 就跑到京城去, 请求当了三年他们家的门卒。我天天在朝房里侍奉他, 观察他的神态和举动, 聆听他的语言和笑怒, 久而久之就学象了他。这就是我求师学习的经过啊!”马伶这段话使人悬念顿释。人们常说:“失败是成功之母”,“天下无难事, 只怕有心人”, 以及“有志者事竟成”, 马伶饰演严相国的转败为胜, 就是很好的明证。
最后补叙马伶的名字和籍贯, 可见当时人们对他的演技十分推重。
在本传记结束时, 作者还发挥了一番议论,:“异哉! 马伶之自得师也。夫其以李伶为绝技, 无所于求, 乃走事昆山, 见昆山犹之见分宜也。以分宜教分宜, 安得不工哉? 呜呼! 耻其技之不若, 而去数千里, 为卒三年。倘三年犹不得, 则犹不归尔 (耳)。其志如此, 技之工又须问耶?”有人说作者写这篇传的本意是要通过马伶在扮演严嵩过程中以顾秉谦做标本, 向顾刻意模仿一事, 对明末权奸魏忠贤的党徒——当朝相国顾秉谦进行抨击。如文中的“……相国昆山顾秉谦者, 严相国俦也”,“见昆山犹之见分宜 (严嵩) 也”,“以分宜教分宜 (扮演严嵩的马伶), 安得不工哉?”。可见作者写这篇人物传记自有其褒贬的深意。但对我们来说却有更多的意义。马伶失败后不灰心丧气, 反而更加刻苦奋进, 努力钻研; 作为一个戏曲演员, 对演技精益求精, 不惜暂停演出, 亲身到实际生活中去观察体验, 心摹力追, 来充实、提高自己的表演技艺, 终于获得了高深的造诣。这个故事提供了一个只要努力学习和不断实践, 就一定会成功的具体例证。文学作品象一面镜子, 作者通过它来反映客观现实。写历史人物, 可用以明是非、别善恶、寓褒贬; 发生的事件可对人起教训, 给人作借鉴。《马伶传》很好地起到了这些作用, 流传至今仍有一定的教育意义。
本文写得主题鲜明, 层次清楚, 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又运用人物对比, 前后对比及多种叙事描写手法, 语言流利、酣畅, 堪称是一篇思想性和艺术性兼备的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