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家亦有芳春兴,自是禅心无滞境。
君看池水湛然时,何曾不受花枝影?
中国早期佛教讲求禁欲、苦行、坐禅,后来,佛教与玄学结合,便发生了由禁欲主义的人生哲学向自然适意的人生哲学的转换。唐代禅宗的兴起,进一步推动了任运自然的人生哲学的流行。如果认为唐代的僧人也仍然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这首诗便写出了中唐著名禅僧灵澈那自然适意的禅心。
“僧家亦有芳春兴”,这是针对那种认为僧家就不应当有“芳春兴”的观点而发的。“芳春兴”,指美好景物激发出来的兴致。一个“亦”字说明禅者和普通人的相同。下句作了一个转折,“自是禅心无滞境”,指出了禅者与普通人的不同。世人往往着滞于境。即执着、粘著于境,一件事过去以后,在心里留下了久久难以消失的震颤。殊不知一件事不论好坏,如果总耿耿于怀的话,岂不是白白地浪费心神,这无异于做了一件傻事。禅者则不然。禅者的心,虽然能感受到周围的种种事物,但只是感觉而已,并没有注入任何东西,而仍是本来的面目。这便是无心之境,正如释迦之后的第22代印度摩挐罗尊者所云,“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 ( 《景德传灯录》二)。既能心随境转,又能超然其境,这就不致迷陷于假相之中。坦山和尚与一年轻和尚在路上看见一漂亮的女孩过不了河,坦山遂将她抱过河去。走了一段路后,年轻和尚问: “我们出家人不是不近女色吗? 刚才你为什么那样做?”坦山大笑:“你说那个女人吗?我早就把她放下了,你还抱着吗?”渡人过河的,心中并没有抱持女色,坦然无牵无挂。一直抱持着女色的,却正是那个小和尚。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 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悟禅的人,以自然平静的态度对待一 切,旦事过境迁, 就事如春梦了无痕, 心即回复到原来的空无,不会把过去的事情留在心上。这两句写出了禅者既有 “芳春兴” 而又不滞于 “芳春兴”、既同于常人又超出于常人的特有心境。
除了上面解释的之外,首两句还有一层意思,即正因为禅心彻悟,不滞于境,才能以平常心去对待一切,也才能更深切、真实地体察春天的自然美。这种出以平常心的真切体察,是一般执人执我、滞于外境的僧人做不到的。他们唯恐春情动性、外物扰情,只会钻在房中,皓首穷经。
“君看池水湛然时,何曾不受花枝影?”“湛然”,澄清的样子。池水若要澄清,首先必须平静。如果不平静,沉渣泛起,便不能澄清。所以池水澄清之时,也就是平静之时。池水平静而清澈,像镜子一样,就能毫发无遗地映现自然,就能照见池旁花枝的倩影。禅心也正如这池水,恬然承受着世上万事万物的影子。一个禅者,应该“自性真空”,但切不可执着于空。如果静坐时使自己的心完全空掉了,那便是槁木死灰的顽空,便成了枯木禅: 有位老太婆建茅庵供养一位和尚修行20年,平时都由一位二八佳人送饭服侍修行和尚。一次老太婆对女子说,等一下送饭去时,抱住他试试他修行的功夫。女子依言,抱住他问他感觉,和尚说:“就像枯木靠在寒岩上,像寒冷的冬天没有一丝暖意。”老太婆听了女子的回报后非常生气地说:“我20年供养的只是一个俗汉!”遂赶走和尚,放了一把火把茅庵烧掉了。和尚当然不应沾染女色,但并不是无任何知觉。被女子温暖的肉体抱住,硬说如枯木寒岩,显然是说谎。为什么要说谎呢? 难道不是在掩盖心中的骚动吗? 这样的“修行” 只能算失败。难怪老太婆要拒绝继续供养他,把他赶跑。禅者用心若镜,一切理、事、物来了,就自然的鉴知与反应。朝开夕萎的槿花上沾满了容易干枯的露水,枯黄的桐叶在秋风中飞舞,禅者从这些现象中了悟到 “不雨花犹落”这人生的真实。花开的本身即注定要花落,但如果因此而“花开花落两由之”,无动于衷,这又岂是悟?花开时体验花开的美好,由此而体验到禅悦;花落时体验到自然的规律,由此亦体验到禅悦。无论何时何地,一直处在禅悦的境界中,这才是一个真正得道的禅宗高僧。生命之花也是如此,生的时候便注定了要死。然则生的时候应以生的立场去享受生的美妙,不必担心死后的世界。生的时候,生命就是一切,所以,生时应忠于生的事实。同样,死的时候,对死去的人而言,死的现象才是一切。死像一个游子回到家一样。有了这份心境,便如池水的“受花枝影”。如果死的时候仍贪恋生之欢乐,便对死怀有异常的恐惧; 生的时候惧怕死的逼近,便对生感到十二分的疲惫。这样一来,就不是“受影”,而是“滞影”、“滞境”了。滞境是禅家的大忌。“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受影”的同时仍然保持着心境的平静澄澈,抱着女色过河时仍不失心性的坦然,“受影”而不留影,这才是潇洒的禅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