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送石昌言使北引》原文|注释|赏析

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苏洵《送石昌言使北引》原文|注释|赏析

苏洵

昌言举进士时,吾始数岁,未学也。忆与群儿戏先府君侧,昌言从旁取枣栗啖我; 家居相近,又以亲戚故,甚狎。昌言举进士,日有名。吾后渐长,亦稍知读书,学句读、属对、声律,未成而废。昌言闻吾废学,虽不言,察其意,甚恨。后十余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闻。吾日以壮大,乃能感悔,摧折复学。又数年,游京师,见昌言长安,相与劳苦,如平生欢。出文十数首,昌言甚喜称善。吾晚学无师,虽日为文,中甚自惭; 及闻昌言说,乃颇自喜,今十余年,又来京师,而昌言官两制,乃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虏庭,建大旆,从骑数百,送车千乘,出都门,意气慨然。自思为儿时,见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富贵不足怪,吾于昌言独自有感也!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折冲口舌之间,足矣。

往年彭任从富公使还,为我言曰:“既出境,宿驿亭,闻介马数万骑驰过,剑槊相摩,终夜有声,从者怛然失色。及明,视道上马迹,尚心掉不自禁。”凡虏所以夸耀中国者,多此类。中国之人不测也,故或至于震惧而失辞,以为夷狄笑。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顿,壮士健马,皆匿不见,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无能为也。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况于夷狄?请以为赠。

古时送别各以诗文相赠,集帙而为之序的称为赠序,其后凡是惜别赠言的文章,不附于诗帙的也称赠序,内容多推重、赞许或劝勉之词。本文是苏洵为亲友石昌言出使契丹而作的临别赠序,因洵之父名序,为避家讳,故此文称引而不称序。引,也是一种文体,徐师曾的《文体明辨》云:“唐以后始有此体,大略如序而稍为短简,盖序之滥觞也。”可见序与引颇类同,于是以引代序。文中苏洵对亲友石昌言出使契丹寄予厚望,并回顾历史,剖析强虏本质,指出须藐视之,其中有惜别,有怀旧,有劝勉,熔事、理、情于一炉,叙事平易而生动,析理深刻而圆转,抒情亲切而自然,读来波澜跌宕、流畅宛转,在历代众多的赠序中,这是一篇广为传颂的佳作。

自宋初以来,由于纵容大官僚大地主的兼并,农民赋税徭投负担沉重,国家财源枯竭,朝廷党争频繁,政治危机日趋严重,国力贫弱,在对待外族(主国是契丹和西夏)的入侵问题上,一直屈辱求和,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与契丹为澶渊之盟,宋输契丹岁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契丹遣萧英、刘六符至宋索晋阳(今山西太原市)及瓦桥(今河北雄县易水上)以南十县地,结果定盟加岁币银十万两,绢十万匹,且称为“纳”,宋王朝就是这样一味妥协退让,乞得一时苟安。其时宋廷朝野也有一些有识之士,认为契丹炫耀武力,威胁中原,而其实力并非强大,不足为惧,苏洵便是持此论者,这种看法在他的其他著作中多有提及。嘉祐元年(1056)八月,宋朝派刑部员外郎石昌言出使契丹,为其国母生辰祝寿,显然,此行责任重大,既要修好两国邦交,又要不辱使命,不损国威,此文便是写于石昌言临行之际。石昌言,即石扬休,字昌言,其兄石扬言娶苏序(苏洵之父)之幼女为妻,故苏、石两家是亲戚,作为昌言的至亲好友,当昌言将出使北国,苏洵心中自然感触万端,钦敬、感佩和惜别之情交织于心,写下这篇临别赠序,

苏洵的散文,素以议论擅长,而在叙事与抒情上,也别具特色,在这篇赠序中,就很见功力。

本文第一段主要是怀旧和写惜别之情。首先回忆往事,一是儿时苏洵与孩子们在家门口游戏时,昌言曾拿枣栗给他吃; 加上两家居址相近,又因是亲戚的缘故,相处颇为亲近随便。十分生动地交代了他们之间亲密的关系。其后昌言举进土,渐渐有了些名声,同时苏洵也长大了一些,开始学习,但“未成而废,”昌言对此“甚恨”。此后昌言及第,在外为官,他们之间的联系就中断了。苏洵斩渐长大,重新学习,也就是27岁始发愤,闭门苦读,通六经百家,几年以后,苏洵游京师,与昌言在长安相见,出示自己的十几篇文章给昌言看,昌言“甚喜称善”,苏洵由此也感到高兴。这一层是写他们两人的关系和昌言的治学态度。写法颇别致,都不是从正面去写,而是通过两人的交往,以及昌言对自己学习的关注和影响,以情感驱策笔墨,似乎是随意点染,但又有其内在的联系,十分自然地把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言明,而且鲜明地展示了昌言的治学态度,把昌言积极进取、厌恶平庸、真诚率直的性格和为人生动地刻画出来,这样写不仅适宜作者抒发感情,创造了至友送别的气氛,而且为后文中对昌言的劝勉和激励作了铺垫。文章至此,笔锋一转,以“今十余年,又来京师,而昌言官两制。”略过昌言十几年的为官经历。宋代以翰林学士掌内制 (起草有关后妃、亲王、宰相、节度任免的诏命),以中书舍人掌外制 (起草百官任免的诏命),没有正式授予中书舍人的,称知制诰,石昌言当时官职为刑部员外郎,知制诰,所以说他“官两制,”石昌言就是在这个时候将“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虏庭”,文章随即转入抒写惜别之情。自古离别多伤悲,但作者却一反常情,摒弃了离别时异常复杂的多种情愫,而偏偏截取了“建大旆,从骑数百,送车千乘,出都门,意气慨然”那最为壮观的一幕,并以此反思儿时,“见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流露出作者对昌言的钦敬和感佩,进而情不自禁地赞叹“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折冲口舌之间,足矣。”冲,乃古时的一种战车,折冲,即击退敌军,迫使敌人战车后撤,这里是指在外交上战胜敌人,充分表达了苏洵对昌言此行的信赖。作者所以有这种感情,一方面缘于对昌言的了解,他相信这位自己从小就谙熟的亲友是能堪此重任的。另一方面,这种感情也正符合苏洵的政治理想,换言之,也就是他的政治理想决定了他的这种情感,当外族不断入侵宋朝疆界时,苏洵一直反对妥协退让,希望宋王朝能够强盛起来,与强虏抗衡,正是基于这种思想,当此送别昌言之际,作者的目光没有囿于友人别离的狭小圈子,而是面对那整肃壮观的出使队伍,抒发了自己壮怀激烈的豪情,以对至亲好友的无限信赖,寄寓了自己的抱负和理想,并不无感慨地喊出了“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的强音。

文章的第二段,写的是苏洵在送别之际,对昌言的激励和希望,通过两件史实,激励昌言不要被契丹的貌似强大所吓倒。文中首先讲的是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四月,彭任随富弼出使契丹,使者队伍在离开中原的驿站中,夜闻数万骑身披铁甲的战马奔驰而过,“剑槊相摩,终夜有声。”随同出使的人都惊惧失色,及至天明,看到战马驰过的痕迹,尚控制不住惊恐之情。契丹用这种假象欺骗宋使,使宋使“震惧而失辞。”作者以此为据,说明契丹并不可怕,他们炫耀武力,正是不欲战的表现。接着,作者又引出一个与此相反的史实,从反面证明,敌人越是气势汹汹,越不足畏。西汉时,奉春君刘敬受命赴匈奴探看虚实,他见匈奴“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及羸畜,”刘敬认为:“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也,今臣往,徒见羸瘠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所以刘敬认为匈奴不可击,但刘邦不听,遂赴平城,匈奴果出奇兵,致有围高祖于白登七日的教训。通过这两件史实,作者再次强调了他在《几策·审敌》一文中“词卑者进也,词强者退也”的观点,从而得出了“今之匈奴,吾知其无能为也”的结论。并引孟子语,说明去游说大人物(这里指契丹的统治者),“勿视其巍巍然”,而要藐视他,进一步勉励昌言要借鉴历史经验不畏强敌威胁,发扬民族正气,最后以“况于夷狄”作结,充满了藐视敌人的豪情壮志。这一段虽无一句规讽昌言的话,但字里行间都熔铸着深情的劝勉,希望昌言不被敌人的气焰所压倒,敢于“折冲口舌之间”,敢于藐视敌人,夺取外交的胜利。行文宛转曲折,意在言外,言者情深意重,闻者足为鉴戒。

这篇赠序在写作上结构严谨、层次公明,有怀旧、有惜别、有劝勉,错落有致、叙次井然。文中的叙事、抒情和议论浑然一体,在写作者与石昌言的关系时,就任情由缰、随意挥洒,选择了几件既平常而又典型的事例,先写苏洵儿时为戏,昌言以枣栗给他吃,更兼两家相近,又是亲戚,故“甚狎”。后洵读书,未成而废,昌言闻之“甚恨”。十余年后,苏洵发奋复学,昌言读洵文章后又“甚喜”。甚狎、甚恨、甚喜,仅六个字,不仅使文章脉络清晰,而且波澜起伏,富于变化,给人以情的感染。把昌言的为人和治学态度生动形象地展示出来。在对昌言的劝勉中,以“彭任从富公使还”和“平城之役”两件史实为借鉴,以事显理,深慎警醒,讲的是往事,却给人以理的启迪,读来自然婉转、心悦诚服。通观全文,语言简洁、谋篇严整、笔意飞洒、摇曳多姿,实乃赠序中的上乘之作,无怪乎刘大櫆称赞此文“波澜跌宕,极为老成,句调声响,中窾合节,几并昌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