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柳宗元《永州铁炉步志》原文|注释|赏析
柳宗元
江之浒,凡舟可縻而上下者曰“步”。永州北郭有步,曰“铁炉步”。余乘舟来,居九年,往来求其所以为铁炉者,无有。问之人,曰:“盖尝有锻者居,其人去而炉毁者不知年矣,独有其号冒而存。”
余曰:“嘻! 世固有事去名存而冒焉若是耶?”
步之人曰:“子何独怪是! 今世有负其姓而立于天下者,曰:‘吾门大,他不我敌也’。问其位与德,曰:‘久矣,其先也。’然而彼犹曰‘我大’,世亦曰‘某氏大’。其冒于号有以异于兹步者乎? 向使有闻兹步之号,而不足釜、锜、钱、镈、刀、铁者,怀价而来,能有得其欲乎? 则求位与德于彼,其不可得亦犹是也。位存焉而德无有,犹不足大其门,然世且乐为之下。子胡不怪彼而独怪于是? 大者桀冒禹,纣冒汤,幽、厉冒文、武,以傲天下。由不知推其本而姑大其故号,以至于败,为世笑僇,斯可以甚惧。若求兹步之实,而不得釜、锜、钱、镈、刀、铁者,则去而之他,又何害乎? 子之惊于是,末矣。”
余以为古有太史,观民风,采民言。若是者,则有得矣! 嘉其言可采,书以为志。
志,即“记”的意思。记,主要指记事,亦可记言。《永州铁炉步志》是一篇偏重于记言的“记”体散文。
柳宗元的文章在艺术上造诣精深,内容上丰富多彩,思想上往往见解独特,出语惊人,于世独树一帜,立论怪异奇绝,乃至于被攻击为“小人无忌惮者” (苏轼《东坡续集·与江惇礼秀才》)、“是非多谬于圣人” (黄震《黄氏日钞》)、“其文醇而肆”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而“柳文人皆以杂记为第一” (陈衍《石遗室论文》),可见柳宗元杂记类文章针砭世俗之猛烈及而敌程度之深广。于此,《永州铁炉步志》可窥一斑。
凡为诗为文,无“眼”则僵,《永州铁炉步志》的“文眼”便是一个“冒”字。“冒”字一出,则“文眼”昭然,全篇皆活,于是笔笔成气势,无处不传神。
永州城北有一个渡口,叫铁炉步。(步:“埠”的通假,指码头。)名为铁炉步,而无铁炉。有其名而无其实。这一生活中常见而人不以为怪的现象,被柳宗元信手拈来作为发文之端,叙事平朴,起题自然,为“冒”字入主,文势渐趋高峻猛烈做了铺垫。“盖尝有锻者居,其人去而炉毁者不知年矣,独有其号冒而存。”炉毁年久,而冒其号者亦久(冒:假冒,徒有其名。)入唐以来的社会现象和这种普通的生活现象何其相似!柳宗元将自己内心的感慨借他人之口,以发问者、聆听者的身份记录了下来。
对于一种丑恶的社会现象,人不以为怪,并非其本身不怪,而是因为这种社会现象已经太腐败、太滥了,乃至于似乎成了一种正常的事。相反,正常的东西反倒成为“怪”,而以丑恶为怪的人反倒被世人视为“怪”。这是一种是非颠倒到何等程度的世风!在文章中,“步之人”对柳宗元感叹地说出的“世固有事去名存而冒焉若是耶?”的惊怪疑问,表示了自己的惊怪:“子何独怪是!”我真不明白,您为什么单单对这个表示奇怪呢?
对两种“怪”的情感做了鲜明对比之后,柳宗元进一步通过“步之人”的话,由小而大,由广而深,抒发了一段极尽讽刺意味的精彩议论:现在社会上还有依伏他的姓氏在天下立足的人,自称名门望族,别人无与比肩,沾沾自喜,飞扬跋扈。若要问他的官位与功德,便扯过祖先的大旗,招摇一番。这本是极无廉耻的事,可是世人居然能够接受,张口便说:“某某人的门第高。”这种情况,“其冒于号有以异于兹步者乎?”这就如同缺少镰刀、斧头的人,闻铁炉步的名号,持钱来购买,而不能买到任何东西一样,“则求位与德于彼,其不可得亦犹是也”,二者的道理是相同的。进一步说,即使有官位而无道德,也仍然不能光大他的门户。可是,“世且乐为之下。”这六个字,真是哀其国人之声!如果说,柳宗元推进永贞革新,失败被贬,“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韩愈《柳子厚墓志铭》),无法复出,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使他无限抑郁愤懑,那么,世风对腐败现象的默许、宽容,甚至与之合流,则使他陷入无法排解的悲哀与痛苦中。“子胡不怪彼而独怪于是?”这一冷峻的反问,足令柳宗元哑然,亦足令千秋以降知柳子之心、共柳子之意者黯然。
在结束第一层的意思之后,“步之人”的语气由感叹沉重渐为慷慨激昂,他连续引用历史事实:从大的方面来看,“桀冒禹,纣冒汤,幽、厉冒文、武,以傲天下”。桀、纣、幽、厉是夏、商、周的乱世之君,而禹、汤、文、武,则是这三个朝代的开国之主。乱世立君不知推究开国之主名高德重、得天下,成就一番伟业的根源,并修身养德以效法之,只知仰仗祖先遗业而骄奢淫逸,凭借祖先名望而自我炫耀,为非作歹,洋洋不可一世,最终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为世笑僇”,这才是最应警戒的事情。“若求兹步之实,而不得釜、锜、钱、镈、刀、铁者,则去而之他,又何害乎?”慕铁炉步之名而欲求釜、刀等器物者,纵然白跑一趟,也实在不必怨恼,再换个地方去买就是了,这是没有什么妨害的。这里作者让“步之人”故意表现出一种通达大度的超脱态度,推其内里,则见正话反说的无限激愤: 冒名横行天下以售其私者比比皆是,非此步独然。小至豪门子弟,大至帝王将相,倚名而冒之,愚弄百姓,巧取豪夺,为乱社会,而古往今来、日行月移,能不冒者几人! 冒,就是骗,就是妄自尊大,欺世盗名。然而,可悲的是,“世”甘心于被“欺”而不思觉悟,“名”亦甘心于被“盗”而不思追索。盗与被盗相安而处,欺与被欺昏然同在。世风如此,何足为怪!“子之惊于是,末矣。”“步之人”的最后一句话,承续前面“子何独怪是!”“子胡不怪彼而独怪于是?”对自己的全部议论做了总括,指出柳宗元的惊怪其实是微不足道的。这一句似轻而重,直中有曲,为“冒”字做结,在全文基于讽刺的冷色调上,画了一道醒目的白线。
《永州铁炉步志》从名实不符的铁炉步生发开去,把铁炉步今不复存的现实与名门望族的衰亡联系起来,把世人对铁炉步的态度与对名门望族的态度结合起来,把柳宗元对铁炉步的惊怪与对名门望族的不惊怪结合起来,两路夹写,难解难分,相互对比,随处映照,采用设问句和问答方式,步步深入,以其强烈的论辩力量逐层揭露、嘲讽了世人之冒名不仅无异于江步之冒名,而且为害更甚的实质。作者毫不留情地批判了贤愚混淆的腐朽的门第观念,嘲讽了上流社会那些依仗祖宗名望、有名无实、妄自尊大而祸害社会的丑类,警告这些“冒而存”的混世之徒,若不自戒,则难免“以至于败,为世笑僇”。
最后,柳宗元表白自己写这篇“记”的目的是以“采风”人自居,身处幽山僻水而有庙堂之忧,心困恶言佞语而怀天下之愿。受驱于忧愿,采记民言,希图达于社会、传于史笔,改变为害极烈的以血统或裙带取人的丑恶现象,使“冒而存”的社会及容忍“冒而存”的世风得到彻底的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