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马祖熙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雎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嗟余遘阳九,隶也实不力。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阒鬼火,春院閟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谬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以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文天祥
文天祥的《正气歌》,是一首光华灿烂的诗篇。诗中充满了浩然正气、爱国激情。表现了作者坚贞的民族气节,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战斗精神,以及生死不渝的崇高信念。在诗题下有小序云: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八尺为寻)。单扉低小,白间(垩白的窗户)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朝:宫室。半朝:半个屋子),蒸沤历澜(历澜:泥潦翻滚),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cuàn窜),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仓中存放腐烂的粮食),陈陈(压积陈久)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骈肩:肩靠肩。杂遝:纷乱),腥臊污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qíng hun青混。圊溷:原指厕所,这里指粪便)浮尸,或腐鼠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厉:疾病)。而余以羼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无恙。是殆有养致然,然尔(尔,同而)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作者于宋帝昺祥兴元年(1278)十二月,在广东潮阳五坡岭,兵败被俘。次年十月解达元都燕京(当时称大都)。囚系土室,环境汗浊,艰苦备尝,而毅然拒绝了元统治者多番的威胁利诱,作者认为支持他坚贞不屈的力量,就是正气,也就是孟子所说的充塞于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因而以正气为题,以正气发端,作成此歌,借以表明忠于国家民族的皎然心志。作歌时间是在被囚约二年之后,即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八年(1281)的夏天。
全诗可分为两大段。第一大段从“天地有正气”到“道义为之根”,共三十六句,可分三个层次。从起句到“一一垂丹青”十句为第一层,指出浩然之气的根源,是天地间正气在人身上的体现。先说天地间的正气,万物各有其不同的承受,“杂然”赋予“流形”(流形:指各种品类的物品)。其在地面,则为奔腾浩翰的长江大河,巍峨雄峙的岱宗、华岳;其在天上,则为光华的日月,璀灿的星辰;其赋之于人,则为至大至刚的浩然正气。这种正气,无往而不存在,不以时间的推移而改变,长期充塞于天地之间。“皇路当清夷”(皇路:指国运。清夷:清平。)等四句,表明当国运清平的太平时代,禀赋正气的人,在政治清明的朝廷上,得以和祥地表露出来,为国家尽忠效力,而使国泰民安。当国家遇到危难的时候,就显出坚毅刚贞的志节,不辞见危授命,为国献身,在史册上留下万古长存的英名。这四句写得堂堂正正,气象宏大,重点在于表明“时穷节见”,才是正气禀赋于人的严峻考验,“皇路当清夷”的治世,只作为陪衬的笔墨。
自“在齐太史简”到“逆竖头破裂”十六句为第二层次,这一小段列举历史上十二位义烈之士的壮烈事迹,指出他们的正义行为,都是“时穷节见”的体现。是正气所发挥的巨大威力。
齐太史的简书,是指《左传》襄公二十五年,齐国大夫崔杼杀齐庄公,“太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太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这段史实。晋董狐的直笔,是指《左传》宣公二年,晋赵穿杀晋灵公,“太史(董狐)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赵盾)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境,返不讨贼,非子而谁!’……,孔子闻之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以上两节史实,严正地表明史家为维护历史的尊严,不惜以身殉职,不辞秉笔直书的正义行为。“在秦张良椎”是说:张良先世本为韩人,秦灭韩,张良为韩报仇,募力士沧海君,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狙击秦始皇于博浪沙,误中副车,良乃变姓名亡匿,始皇下令大索不得。(见《史记·留侯世家》)张良冒死为祖国报仇的义烈行为,乃是正气所钟的表现。“在汉苏武节”是说:苏武在汉武帝时出使匈奴,被匈奴拘留,苏武持汉节十九年,坚贞不屈,匈奴流放他在北海牧羊,他“餐毡饮雪”,大义昭然,始终捍卫着民族的尊严。(见《汉书·苏武传》)“为严将军头”,指东汉严颜的故事。东汉末,刘璋命严颜守巴郡(今四川重庆、涪陵、奉节一带,汉时为巴郡)。张飞攻巴郡,俘严颜,要他投降,颜曰:“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宁愿断头,义不屈服。(见《三国志·蜀志·张飞传》)。“为嵇侍中血”,指西晋嵇绍故事。晋惠帝永兴元年(304),侍中嵇绍从惠帝战于汤阴,兵败,飞矢雨集,侍卫皆散,绍以身蔽帝,死时血沾惠帝衣。事后,左右要取衣洗净,惠帝曰:“此嵇侍中血,勿去!”(见《晋书·嵇绍传》)嵇侍中的义烈,也是十分感人的。“为张唯阳齿”,“为颜常山舌”,用唐代英烈事迹。张睢阳,指张巡。“安史之乱”时,张巡与许远守睢阳。《唐书·张巡传》载:“巡神气慷慨,每与贼战,大呼誓师,眦裂流血,齿牙皆碎……及城陷,(贼将)严子奇谓巡曰:‘闻君每战,呲裂,嚼齿皆碎,何至此耶?’巡曰:‘吾欲气吞逆贼,但力不遂耳!’子奇以刀剔巡口,视其齿,存者不过三数。”颜常山,指颜杲卿。“安史之乱”时,杲卿为常山太守,起兵讨贼,城破被俘,骂贼不绝,贼钩断其舌,曰:“复能骂否?”杲卿被节解,含糊而死。(见《新唐书·颜杲卿传》)张巡、颜杲卿的事迹,真可谓“惊天地而泣鬼神”,他们的义烈行事,正是“时穷节见”的体现。
“或为辽东帽”以下八句,分写管宁、诸葛亮、祖逖、段秀实等四人的义烈事迹。管宁,字幼安,汉末以节操著闻,他笃志好学,见当时政治混乱,不屑与华歆等人为伍,甘心为权奸效劳,因而避居辽东着皂帽力田,自励清操,终生不仕。(见《三国志·魏志·管宁传》)诸葛亮于蜀汉后主建兴五年(227)三月率兵北伐曹魏。在出兵前,上《出师表》,表白自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报国忠忱。(见《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东晋祖逖,元帝时为奋威将军,他誓志恢复中原。流传“渡江击楫”的故事。据《晋书·祖逖传》:“逖统兵北伐,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不能澄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此江!’词气慷慨,闻者感动。”“或为击贼笏”二句,写段秀实故事。唐德宗时,段秀实官太尉,朱泚谋反,秀实以笏击泚(笏:古时大臣所持用以记事的手板),中颡流血,遂为叛逆所杀。《旧唐书·段秀实传》记其事如下:“秀实戎服,与泚并膝,语至僭位,秀实勃然而起,执笏奋跃而前,大骂狂贼,遂击之。泚举臂自捍,中其颡,流血匍匐而走。”以上所述,均为“时穷节见”的历史事例,诸人的义烈行为,皆永留青史,成为后人的典范,正气所钟,永垂不朽。作者在这一节诗中除了表彰历史人物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以外,更在于借以激励自己,坚定自己不屈的信念。
“是气所磅礴”以下八句为第三层,紧承上文,作一总结,热烈赞颂正气的广大、雄厚,深刻表明正气是维系地维、天柱、人伦,并使之绵亘古今而不绝的巨大力量。正气磅礴所及,凛烈万古。当正气横贯日月的时候,人们的义烈行事,可与日月争光,置生死于度外,地维赖之以立,天柱赖之而尊,纲常因之而得以维系,人世的一切伦理道德,莫不系于正气而存在。(地维:古时以为大地四方,四角有大绳维系,故称“地维”。天柱:神话传说天有八柱承之,故称“天柱”。见《山海经·神异经》三纲:指儒家伦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见《白虎通义》)借以说明宇宙间各方面的关系之所以井然有序,都以正气作为根本,正气是道义的根源,故尤为可贵。
自“嗟余遘阳九”到结尾共二十六句为第二大段,也可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层“嗟余遘阳九”到“求之不可得”六句,感叹自己遭逢国家大变乱的厄运,身为朝廷仆隶,没有能够竭忠效诚,尽力挽回国运,实在感到惭愧。(诗句中的“阳九”,犹言厄运,道家以天厄为阳九。)“楚囚”两句,表明自己不幸沦为“楚囚”,被元军用传车送往荒远的北方。诗中用楚人钟仪被俘后囚系晋国,始终戴着南方的冠帽的典故,以示不忘故国的深情。用“穷北”一词,以示对元人的蔑视。接着以“鼎镬”两句表白自己在被俘之后,就已决心为国献身,即使沸鼎汤镬等酷刑摆在面前,也甘之如饴,决不退避。作者的心志,坚如磐石,尽管元朝统治者使尽威胁利诱的伎俩,毫不动摇;这种凛然正气,更使元人为之震慑。
第二层由“阴房阒鬼火”到“苍天曷有极”十六句写狱中情况。这一层以“阴房阒鬼火,春院闷天黑”等四句写牢房阴暗,生活非人所能堪。(诗句中的“阒”,意为寂静。“闷”,意为锁闭。“皂”:牛马槽。)阴暗的土牢里,磷火出没。虽在春天,也是阴森幽暗,自己被囚禁在这里,和狱卒、囚徒杂处在一起,就好像骏马被拴在牛槽里,凤凰被关在鸡笼里和鸡共食一样,其悲酸是不待言的。接着以“一朝蒙雾露……百沴自辟易”四句,表明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一朝蒙受雾露(蒙雾露,意为感染疾病),得病而死,可以料知定要作沟壑中枯骨。可我在这儿已经再易寒暑,却依然存在,种种邪恶之气,竟至为我退避了(辟易:意为退避)。这难道不是因为正气再支撑着我吗!“嗟哉沮洳场”以下八句,重申正气在抵挡邪气时所起的作用。(沮洳场:指低洼潮湿的地方)作者说:可叹的是如此卑下潮湿不堪人居的囚牢,现在倒成为我的安乐国了。难道我有什么特殊的机巧,能使诸种阴阳外气不能侵害我吗?正是正气赋予我的耿耿忠心,使我把自己的荣辱、生死看作浮云,置之度外。可我怀抱的忧心,仍然是无穷无尽的,正象苍天一样广阔无垠,何曾有个尽头呢!(这一小节的末句“苍天曷有极”用《诗·鸨羽》“悠悠苍天,曷其有极”句意而稍变其文。)显然,作者此时所忧的,并非自己的生命,而是残破的河山,苦难的人民,当此沧海横流,白日西匿之际,他又怎能不忧心如捣呢!
第三层是结尾“哲人忽已远”等四句,这四句点明作歌主旨,表白自己的丹忱。作者说:往古的贤哲(指上文所举的十二位义烈之士),虽然离开我已经远了。但他们留下了正气凝成的义烈行事,给我树立了做人的榜样,是我学习的典范,我坐在檐边,展诵圣贤的书籍,不觉古代传统的美德,正以其光辉照彻我的容颜;使我明确了“成仁取义”的道理,怀着满腔的正气,坚定执着地激励我自己,一定要为正义而生,为正义而死,为国家民族,献出我的鲜血。在诗句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决心从容就义的伟大形象。
《正气歌》全诗,集中强烈地表现出作者光辉的爱国思想,和捍卫民族尊严的高尚胸怀,展示了作者崇高的精神面貌,把爱国主义精神,发扬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特别是诗中展现的浩然正气和坚贞的节操,对后世仁人志士有巨大的影响。全诗不尚雕饰而大气包举,感情真挚而语意深厚。在诗风上显受杜甫诗的启迪。诗中虽有大段议论,但真力弥漫,气象磅礴,原因在于诗人所言句句发于肺腑,字字以血泪凝成,因此成为千古不朽的名篇。《宋诗钞》的编纂者(吴之振、吕留良等)在论及文公诗曾云:“呜呼!去今几五百年,读其诗,其面如生,其事如在眼者,此岂求之声调字句间哉!”可谓识得文天祥诗的真正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