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昱
鹧鸪天·冬夜感旧
午夜寒多酒不胜,梦华往事记瞢腾。屏留绿雾香煤暖,帐掩红罗烛泪凝。嗟岁月,怆无凭,近来风味转如僧。纸窗竹屋闲听雨,人与梅花共一灯。
这首词约作于乾隆十八年(1753)稍后。当时词人年近半百,妻子已谢世,词当为怀念亡妻而作,浓情沉挚,凄离惝怳,而终以清雅澹泊语出之,意趣较为高远。
开头两句直切题目,上句扣住“冬夜”,下句扣住“感旧”,全篇由此铺开。“午夜”饮酒,点时点事也点出人物情怀:词人满腹心事,夜深无寐,借酒浇愁。“寒多”,强调冬夜霜浓寒重的气温特征,突出人物的心理感受,从下文看,地点是在亡妻旧居。茕茕孑影的词人,身寒,心更寒,故吐出“酒不胜寒”的哀叹。薄酒之力不足御寒却使愁人易醉,瞢腾迷糊之中,“梦华往事”浮上脑际。词以环环相扣,层层转深的手法,一出场就勾勒了一个旧情萦怀难遣的自我形象。两句宛如童话诗开篇式的动人镜头:在冰凉的冬夜,寻觅起温暖的旧梦;画面悄掩上一层温馨迷离的薄纱。接下便挽出一幅华美的景观,表现对亡妻的追念:“屏留绿雾香煤暖,帐掩红罗烛泪凝。”这是一个很幽雅静美的闺室,是词人饮酒的环境,也是昔日与妻子共同生活的居所:烛影摇红,薰炉的麝煤香袅如雾,散发着融融暖意,绿屏风静围床头,红罗帐低掩轻垂。气氛一反“午夜”句。词人默默扫视,脉脉含情,昔日夫妻恩爱的许多美好往事一一闪现眼前。一瞬间,时光似乎倒流了,凝止在那幸福的时刻。然而一个“留”字挑明此乃亡妻遗迹,华梦如烟散去。室空人逝,物在人非,词人怔忡出神,心中充满一片怅惘凄恻。陈廷焯评二句曰:“凄离近梦窗”。(《别调集》卷五)晋潘岳著名的《悼亡诗》有云:“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怳如或存,周遑忡惊惕。”词中表达的内容心情与之实同,但以艳词丽景写出。美景后面,时有亡妻幽魂隐现,触目惊心,倍觉哀婉,确与吴文英词颇有似处。结句“烛泪凝”三字象喻着词人睹物落泪的伤心神态。
过变“嗟岁月”三字句,从缅怀旧梦拉回到现实,是通篇转捩处。它再次点明前二句是“往事”,由此发出岁月易逝的嗟叹,下文转而直抒胸中感慨。词人时年四十八岁。往事如梦,岁月流水,妻子的音容笑貌犹历历在目,人却已撒手尘寰,人鬼殊途了,转眼自己也华发斑斑,不禁悲从中来。“怆无凭”,含无限的人生感慨。辛弃疾《木兰花慢》:“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两句似有此意,直白叫醒全篇对酒伤情的心境。“近来风味转如僧”,语意一转,以看破红尘,淡泊于情爱作自我解脱。结尾二句,顺势行笔,写夜深落雨,梅影入窗的景色,笔法极为冷隽。“纸窗竹屋闲听雨,人与梅花共一灯。”“纸窗竹屋”,语出苏轼《与毛维瞻书》:“岁行尽矣,风雨凄然。纸窗竹屋,灯火青荧。辄于此间,得少佳趣。”词引一梅花入景,着一“闲”字听雨,顿扫苏轼的凄然神色,推出高淡闲雅之“佳趣”。
江昱与江炳炎、江昉在清代词坛皆以学南宋著称,号为“三江”。陈廷焯指出:“研南(江炳炎)学南宋,合者得其神理;宾谷(江昱)学南宋,合者得其意趣”;“橙里(江昉)……句琢字炼,归于纯雅”。(《白雨斋词话》卷五)吴梅《词学通论》也持此论。所谓“得其意趣”,是说江昱词具有立意较高雅,情趣较沉挚淡远,与浅俗者迥别的特点,合于南宋人以意趣为主的论词标准。验之本篇,此说洵非溢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