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林下的小语

作者: 周广秀

 

 

走进幽暗的树林里

人们在心头感到了寒冷。

亲爱的,在心头你也感到寒冷吗,

当你在我的怀里

而我们的唇又黏着的时候?

 

不要微笑,亲爱的:

啼泣一些是温柔的,

啼泣吧,亲爱的,啼泣在我的膝上,

在我的胸头,在我的颈边:

啼泣不是一个短促的欢乐。

 

“追随你到世界的尽头,”

你固执地这样说着吗?

你在戏谑吧!你去追平原的天风吧!

我呢,我比天风更轻,更轻,

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

 

哦,不要请求我的无用心了!

你到山上去觅珊瑚吧,

你到海底去觅花枝吧;

 

什么是我们的好时光的纪念吗?

在这里,亲爱的,在这里,

这沉哀,这绛色的沉哀。

 

戴望舒

 

在爱情生活中,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固然是赏心乐事;格格不入,被拒之千里,也干脆痛快。唯有爱之不得,欲罢不忍,最让人苦不堪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戴望舒都被这种痛苦折磨着,他既得不到施绛年的爱,又不舍得与之一刀两断。他无法献出的全部热诚,化作了敏感的青年男子对少女的言谈举止的异样的感觉,半是情爱,半是悒郁。这就是这首诗所表达的诗人的心态。

诗的开头两句并非真的写人们走进“幽暗的树林里”的感觉,这是运用中国古典诗歌的比兴手法,作为诗的引子,并作为下面三句所描写的两人在一起时作者猜测到的对方的感觉的比喻。说直白了就是:当你在我的怀里的时候,是否也有人们走进幽暗的树林里而心头寒冷的感觉?互相爱恋的青年男女相处,胸中时刻升腾着火焰,怎么会在“心头感到寒冷”呢?这暗示他们的心灵罩上了浓重的阴影,为诗奠定了沉哀的基调。只是作者所用的比喻先布置了一层雾障,比喻的本体又以疑问出之,诗意就显得蕴蓄深沉了。

这里流露的仅仅是作者心绪的端倪,更复杂委曲的感情丝缕还在后面,而直喊空叫又绝不是戴望舒诗作的一贯风格,它必须有所附丽和寄寓。于是诗人抓住对方的“笑”、“说”、“求”三种意态,以入骨三分的笔力揭示了对方感情的勉为其难,表达了自己爱之极深又不得其爱而故作旷放的矛盾心理。如果没有第一节做铺垫,“不要微笑”一节就是惊人之笔了。爱人之间怎能不要“微笑”反而要“啼泣”呢?联系上节就会明白,在心头“寒冷”的情况下,“微笑”当然不是发自内心的,而是违心的强颜欢笑。这样的“微笑”远不如灵魂深处的感情之水的渲泄的啼泣,来得诚挚,动人心魄。所以诗人说“啼泣一些是温柔的”,而“温柔”则是女人力量之所在,其实质是真挚的爱。另外,“啼泣”者只有在适当的场合、具有感情联结的人面前才会啼泣,啼泣时无异于袒露出心底的全部秘密。从另外一方面说,能得到啼泣者的信任和感情的交付,无疑也是久已渴盼的事。这样,“啼泣”实际上是双方真挚感情的汇融交流,随着“啼泣”而来的,将是两情的愉悦欢洽。所以诗人又说“啼泣不是一个短促的欢乐”。实际上,诗人并非要对方的“啼泣”,而是要真情。只不过这种需求是一种奢望罢了,所恋的人并未扑在他的怀里痛哭,而是“微笑”着,这怎能不令人为之怅然,为之心寒!诗里隐隐透出诗人的忧郁和对对方强作“微笑”的不满。

如果说诗人的忧郁和不满在上节还表现得较为隐晦的话,下两节就可以说是直抒胸臆了。在对方表示要“追随你到世界的尽头”之后而问道“你固执地这样说着吗”,“你在戏谑吧”!这种极不信任的直言是建立在渴望诚挚的爱情而并不乞求的基础上的,所以作者又不无讥刺地说:“你去追平原的天风吧!/我呢,我是比天风更轻,更轻,/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诗人并非只有一条路可走,他既然能“从乌烟瘴气的现实社会中逃避过来”,也能从自设的情网中逃脱出去。

当时的感情纠葛到底是怎样的,已经无法详知,大概是施绛年答应了诗人的爱的请求而发誓终身相随,诗人却鉴于她以前的态度而表示了极大的不信任。这除了上节有所透露之外,第四节更表现了诗人决绝的明确的态度。诗人直言相告:“不要请求我的无用心了”,你应有你理想的追求,我们可以从此分道扬镳。不过诗人仍然是爱着她的,虽然硬着心肠拒绝她的请求,还是暗含着诚恳的劝告:“你到山上去觅珊瑚吧,/你到海里去觅花枝吧。”这无疑是在说,你的追求是不切实际的,等于缘木求鱼,水中捞月。只不过诗人的劝告之意已为幽怨之情所掩。在诗的末尾,诗人已经预见到这场恋爱的结局:“沉哀”,并以此作为他们恋爱一场的“纪念”。诗人反复地咏叹:“在这里,亲爱的,在这里,/这沉哀的,这绛色的沉哀。”这调子格外低沉的伤心话,具有勾魂摄魄的力量,诗人凄婉哀绝的神情宛然。

这首诗表达的恋人之间感情的真真假假主要表现在主客观的矛盾冲突上。唇“黏着的时候”,该是何等的炽烈,而心头却“感到寒冷”;少女的“微笑”该是多么令少男陶醉,这里却不如啼泣“温柔”、“欢乐”;一方表示要“追随你到世界的尽头”,一方却认为这是“戏谑”;一方在请求,一方却让她去寻找那不可能找到的东西。这就是说,一方态度坚决的“真”里,包含着并非诚挚的“假”,一方并非决绝的“假”里却暗含着诚挚的爱的“真”。这种“真”、“假”情感象绞缠在一起的双股绳子,必须从一端一节一节地解开,一直解到感情主体交往的发端,才能明白这种感情产生的原因。其次,感情的矛盾冲突虽然激烈,却表现得深致,含蓄,不露锋芒,男女主人公还宛如一对交颈私语的热恋中的情侣,创造了一种表现在恋情方面的沉哀之美,令读者对这种悲剧式的恋爱也心向往之。另外,作者创造的多种的意象:唇“黏着”时的热恋场面,“啼泣”时的凄艳神态,追“天风”时的痴迷,比“天风”更轻的虚幻,山上“觅珊瑚”、海里“觅花枝”的奢求,都新奇而恰切,饱溶了作者的情感,使作品格外深沉、宏富,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