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涧的旅次·刘克襄》全文与读后感赏析
迩来入山赏鸟时,逐渐地脱离森林的核心地带,转而喜爱沿溪跋涉了。
可能是年近三十吧!我想自己已变得容易感受孤独。而溪涧似乎存藏着一股山中最旺盛的生命力,能够赋予我强烈的安全感。连带的因了溪涧向下流出,最后势必汇入平野的河川,便莫名地依赖这种源起的亲密关系,进而支持自己到山里继续活动的欲望。几经思虑,为求观察的方便,调适这种情绪,最后,我抵临的所在直指山谷,位于八百公尺上下的溪涧。那里是溪鸟永远的家乡。
我所逗留的溪涧世界,不是坐落于浓荫密林里的瀑布地带,也非切穿两座高耸山峡下的急流。而是横陈两岸较平坦、开阔的森林,同时短距离即微有起伏的溪道。
这种溪道长则一两公里,短则一两百公尺时便形成一个独立的小天地,每一个山回溪转以后,就出现另一个类似的溪涧王国。一个王国衔接着另一个,沿着溪道的上逆下溯,在平地与高山之间,从三四百公尺海拔起一两千公尺内,一条溪的上游就是无数个溪涧王国的大串连。
在溪涧里,我所关注的溪鸟们是最高统治者。它是寡头的君父,控制着一个小而近乎封闭的独立世界。大如鱼虾、青蛙,小至蚊蚋、蜉蝣等昆虫都是觅食的对象。在自然环境竞争激烈的生活下,一如其他地区的动物,它们也时有争执,时有互助的情形出现。比较其他地区如沼泽、森林,溪鸟们显然生活于一个简单的食物网里,也如同长期定居于小型社区的公民,位于食物链最高点的枢纽上,它们必须相互依赖,藉以获得下层食物的平稳与充裕。
跟水鸟的习性对照,溪鸟的活动趋于静态,只觅食在固定的领域里,水鸟的栖息比较不安定,春秋两季的南北奔波几乎横跨南北半球。调查水鸟时,光只一个过站,我就必须尾随四处旅行。观察溪鸟时,只要找到适当的地形坐下来,枯坐就成了。
依着它们的习性,我总是选择较复杂的溪道,躲入视线良好可以隐蔽自己的巨岩后。我认为“复杂”的溪道,主要包括了急湍、回流、水潭与岩石累累错综交叠的水域。拥有如此特色的溪道却不容易寻找。有些溪涧受了地形与地质的拘限,经常只剩急湍、回流。不然等构成复杂的条件时,已经流入平野城郊,只有两三种溪鸟会幸临,或者让水鸟沿溪上溯所占据。
偶尔随朋友去露营的南势溪却不乏这种复杂性,遂变成我的定点旅行区。每回坐在岸边守候,待上个两天一宿的旅次,或者仅止于一个下午的瞭望,徘徊这类溪道时,总能够在急湍听见紫啸鸫尖啸,在回流看见河鸟潜伏,在水潭发现鱼狗飞掠,在岩石滩邂逅孤独佇立的小白鹭,小剪尾与铅色水鸫,这六种溪鸟加上秋末冬初滞留的灰、白鹡,组成了溪涧王国最上层的主宰。
为了观察溪鸟,连续两三个钟头枯坐在岸石后,我已习以为常,溪鸟们多半没有这种镇静功夫。在这个王国里,枯坐等于毁灭。食物不会自己送上门来的,每隔一段时候,溪鸟们都靠着不停地移动位置,巡行于自己认定的领域里寻找食物。
小白鹭也许是较特殊的例子,当它静寂驻立时,凭藉着硕大的躯体几乎可以睥睨周遭的一切,也没有多少动物敢于上前侵扰。
铅色水鸫的行为最具代表性。它常守候在溪面浮凸不动的岩石上,然后沿着岩石群逐一跳跃,捉捕溪岸附近肉眼难见的蜉蝣与蚊蚋科小虫。溪涧的天地小,溪鸟的领域感自然十分强烈,铅色水鸫更是如此。它的体型约莫麻雀大,攻击性却勇猛凶悍。我经常看见大它半倍的小剪尾遭到驱逐,落荒而飞。在溪涧王国里,这种场面算是最激烈的争斗。日后我也发现只有小剪尾独独会遭受铅色水鸫的排斥。究其原因,原来它的习性类似铅色水鸫。不但觅寻的主食来源一样,体积也相似,而且活动的位置都是岩石滩。一山不容二鸟,两者之间势必起冲突。我却未看见小剪尾打赢过铅色水鸫。
鱼狗的活动领域虽然与铅色水鸫接近,由于主食小鱼,两方近距离对峙时,并不会发生争执。但鱼狗十分在意同类的入侵。时常遇见这种场面后,我猜想,鱼狗和铅色水鸫可能有相互合作觅食的一种默契吧?这种容忍食物来源不同的朋友进入自己地盘的情形,有点近似人类社会的某些生活特征。当我看到同样模式出现在人与人的交往,反而带来某种利益时,我相信,溪鸟也应该深谙此道。
河鸟、紫啸鸫,与前三者也没有摩擦的现象。河鸟的主食是溪里的水中生物。紫啸鸫体形大它们六七倍,加上惯于栖息隐蔽之处,都不可能有相互冲突的理由。
孤独生活也是溪涧错综地理下的一大栖息特色。对溪鸟而言,溪涧的空间狭窄,视界又不开阔,除了繁殖期,它们自然易于独自觅食以求生存。不像大部分的山鸟或者水鸟,依赖着团体生活,藉以保持个己的安全。当然造成孤独生活还有其它因素,依生物进化的原则,地理环境的影响却是最大的。
最符合这种推论的当属小白鹭。在平野、沼泽时,它们经常群集觅食。入山以后刚好相反,我看到的多半是单只佇立的小白鹭。较特殊的仍是铅色水鸫,有时我会遇见雌雄一对的铅色水鸫,保持一段距离,相互警戒四周。或是三四只成群,来往于溪岸。此外,白鹡进入秋末的溪谷以后,也时而成对飞行。
随着溪涧位置不一,溪鸟的分布数量也颇有起伏。例如屏东的枫港溪水质清澈,溪鱼群集,鱼狗的数量也特别多。南投的杉林溪处处是急湍深壑,人工开发不多,小剪尾活动的频率便更高。南势溪的环境属于复杂型,卵石累累溪面又较开阔,铅色水鸫的只数就高居榜首。
溪鸟种类虽少,觅食的花招却百出,各有各的特色。有一次,我尾随一只河鸟,观察它的觅食方法,觉得那是生平所见最奇特的鸟类。它不像山鸟一样逐林而居,或者像水鸟沿着岩礁、沙丘海岸栖息。只是固定选择一段水注汹涌的溪道,顺水而下,时而浮游,时而没入水中,每游完一小段后,便跳上岩石小憩,瞬间又没入水中。游了百来公尺后,它才折回,飞到原先的地点,再度潜入溪里。我无法想像,只有手掌大的河鸟如何克服溪水的强劲冲力。它在水中的速度犹如人在疾走。当地溪道岩石密集起伏,我必须边走边藏连爬带跑,才能赶上。等它再飞回起头时,又得快速奔回去寻找。追踪一个小时下来,我已累得四肢发软,连举脚走路的气力也没有了。
鱼狗的捕鱼方法也是独一无二。虽然是体型最小的溪鸟,它却最聪明慧黠。同样的有着长嘴,也是善于等待的捕鱼者,它不像小白鹭逮到鱼顺口便吞进去。鱼狗发现猎物时,总是巧妙地利用垂直降落的重力加速度。从空中俯冲而下,潜入水中戮捕而上。然后,衔至附近的岩石,慢慢处理。
铅色水鸫却像直升飞机的起落。当它立足于岩石时,会经常不断地往空中跳飞,再落回原地。就在这个短暂迅速的上下时间里,它已完成捕食蚊蚋、蜉蝣等小虫的任务。至于紫啸鸫、小剪尾与灰、白鹡一如常鸟。以一般跳跃前进的捕食方法沿着溪岸活动。
从它们的觅食行为,我们可以发现,为了生存,它们也各自发展出顺应环境的特有体型。例如鱼狗与小白鹭有一副适合戮捕小鱼的长嘴,而河鸟有一高翘的尾羽,帮助它在水中保持平衡与操纵方向。铅色水鸫也拥有在半空快速回旋、拍击的短翅,便利于捕食飞行的小虫。
当整段溪道的觅食活动热络时,如果用卡通影片描述,我仿佛进入一个圣诞大餐的会场。鱼狗像饕餮的小猪,猛想吞掉比它大的苹果。小白鹭一如盆口大开的牝猪,张嘴就是一块完整的蛋糕送进,毫不溜嘴。铅色水鸫正是专挑一粒粒朱红樱桃啄食的小鸡们,整日吱叫不停,至于河鸟,像极了钻入蛋糕里囫囵吞枣的小老鼠,东奔西窜永远是忙碌的。
这就是溪涧王国君父们的生活方式了!溪鸟们一如其他动物,顺着自然环境的变迁,早已学会调整自己去配合。溪鸟能生存下来,也是基于此因。这种改变是经年累月的结果,非一朝一夕所能形成。若是人为的突然破坏情形就迥异了。虽然人为破坏也不可能会衍发另一种进化,只是大部分的结局都是绝种。不然就是消失。
在觅食与休息的循环过程里,鸟类的叫声执行着十分重要的功能。截至现今,我们仍无法全盘了解各种鸣叫的意义。多样性的山鸟、水鸟如此,简单生活的溪鸟也在它们的小天地里布满了诡谲的声音。以只会发出类似煞车声的紫啸鸫来说,有人认为,这是在警告别种鸟不得侵入它的地盘。最近,一位鸟人却发现煞车声竟有冬夏之分。冬天时,紫啸鸫的叫声显得较为短促、无力。为什么呢?是否夏季鸣啼清亮中杂着求偶或其他的讯息?这种台湾特有种的鸫科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别名,蓝色琉璃鸟。如今,它单纯的声音已考倒所有鸟类专家。
鸣声复杂的铅色水鸫更加叫人困惑。它时而尖啼向四周警戒,也时而以声音相互联络。地形与晨昏改变时,似乎又有不同的音调。仅止鸟类的语言一项,我们对自然的认识下了多少工夫,就该有数了。
鸟人们通常也知道,紫啸鸫与铅色水鸫多半在佇立时鸣叫。河鸟、鱼狗与灰、白鹡却截然相反。它们飞行前进时,像救火车叮当作响的疾驶,边飞边叫。这不是暴露自己的行踪吗?是什么原因呢?一如所有鸟人。我仍然百思不解。
研究鸟类的巢穴也是门大学问,长期逗留在溪涧里,我也强求自己寻找每种溪鸟的巢穴。虽然没有受过找鸟巢的训练,以自己的经验与花费的时间,我想应该不难找到。结果,迄今只找到一个。能掩饰得十分隐密,让其他动物难以发现,仅凭此,我认为溪鸟们也是一流的建筑家。
唯一被我找到的巢穴,还是偶然发现的。第一次看到时,根本无法想像那是个鸟巢,倒像是个蛇洞,它建造得异常灵巧,除非蹲下来仰视,不然毫无发现的几率。那是一个鱼狗的家。它坐落在溪边的石壁里,洞口前悬垂着蕨草,必须拨开才能看清。洞形是倒立的高脚杯状,里面铺陈着青苔、蕨草,还没有鸟蛋。洞口位置约莫离溪面一尺,这是否已避离溪水暴涨时的最高水位?我想鱼狗比我更清楚。
旅行溪涧也有一段时日,只找到一处鸟巢,我并不觉得丢脸,河鸟的巢穴也是去年才首次被人发现。
最近,传闻有人学到专门找鸟巢的技术,也听说十分灵验。我颇担心此事,这跟学会开门锁一样,专家学会了当然便利研究,捕鸟的人懂得这门技术,溪鸟可就惨了。
溪涧王国如何掌握各种溪鸟的数量,维持它的稳定平衡呢?在台湾的溪流里,溪鸟的天敌甚少,蛇鼠的出没仍无法构成严重的威胁。我想,天然的灾变就是主要控制因素。当溪鸟的数量达到饱和时,夏季固定来袭的暴雨往往会造成山洪,摧毁了溪涧原有的生存环境,大量的溪岸生物消失了,溪鸟的食物来源相对减少。终于迫使它们被迫选择两条路:面临死亡,或者远走高飞。这种俗成的生态模式也可印证到人类的历史。当人口膨胀到一定程度时,战争、瘟疫等灾难固定会带来严重的破坏。人口大量锐减后,再整个缓慢地复苏。
整个说来,我以严肃心情观察的时间不算长,大约是冬末至春初间的冷雨期。不像观察水鸟曾经耗费冗长的四季。近来,我也宁可坐守这个小而完整的天堂。它不像水鸟的世界幅员广袤,跨洋又跨国,随便一个过往的驿站遭到破坏,连带的整条迁徙线都受影响。溪涧的天地是固定不变的,溪鸟们也不须具备长途跋涉的能力,一道河段便自成一个王国。在非人为的破坏下,也能从自然的一时失衡中迅速矫正过来。纵使最严重常见的山洪暴发,经过一段时日的自我疗伤,蚊蚋、蜉蝣等小虫又会出现,溪哥、石斑等小鱼也溯游而上,溪鸟们自然跟着回来,继续原先的主宰生活。
前些时,有位专家担心立雾溪上游建筑火力发电厂,将导致水位落差改变,喜欢在含氧量高水域活动的蚊蚋小虫也随之消失,间接影响溪鸟的存亡。宏观推论十分正确,影响有多大呢?长期演变下,是否因了发电厂的出现,真会造成下游溪涧王国的毁灭?没有人全面调查过,也无人能提供肯定有力的答案。伤害是必然的,或许还会出现令人意想不到的反效果。据闻大甲溪的达见水库筑成后就有如下的例子:原本活动频繁的铅色水鸫与河鸟顿时消失,因为喜欢急湍的蚊蚋小虫绝迹了。日后,水库蓄满繁富的鱼族,反而吸引鱼狗进来递补它们的遗缺。鱼狗也幸运不到哪里去,有些地区堤坝出现以后,不少习惯上溯产卵的鱼族回不去时,迅即遭到绝种的命运。这时除了水库外,鱼狗也无法跟随上溯。最近有人建议仿效日据时代设立鱼道与鱼梯了,建议归建议,实行归实行,鱼梯与鱼道成立的时候仍遥不可期。
往昔,水鸟神秘的迁徙行为以及按时南北漂泊的生活一直使我着迷。完成观察后,看到原本要设立保育区的沼泽继续遭受破坏,我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一样,再也不愿去涉足。幸好还有溪涧可以慰藉,只是它又能维持多久?我的同胞们最懂得利用自然的一草一木了,总有一天他们也会完全开发这里。与鸟一样,我将被赶得无处可去。
刘克襄一直热爱自然、旅行观察与赏鸟。
台湾散文家林清玄尝言:看鸟的同好可能很多,但能把鸟的心情写成文章的并不多;研究鸟的人很多,但能用美与欣赏的眼光看鸟的则很少见,刘克襄可以说是“‘鸟作家’的第一人”。刘克襄积十数年赏鸟的实践,使他在写作中表现出科学的严谨性,但他手冷而心热,外冷而内热,故他的眼光不是严厉无情的解剖刀,而是潜隐着温柔的爱意和欣赏,他关注的鸟有某些类似人类社会的习惯,它们的一举一动都具有自然的灵性。鸟在刘克襄眼里,不仅是严肃观察的对象,而且还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活的生命,和人一样。
《溪涧的旅次》融专业知识和文学才情于一体。文章浓墨重彩地展现了溪鸟的觅食方式、令人困惑的叫声、精致的造巢技术,态度是科学的,行文却文学味十足,对比、衬托、照应、反复、比喻、拟人等手法的使用给文章更添亮色。如对溪鸟觅食大扫描时,如此写道:“鱼狗像饕餮的小猪,猛想吞掉比它大的苹果。小白鹭一如盆口大开的牝猪,张嘴就是一块完整的蛋糕送进,毫不溜嘴。铅色水鸫正是专挑一粒粒朱红樱桃啄食的小鸡们,整日吱叫不停,至于河鸟,像极了钻入蛋糕里囫囵吞枣的小老鼠,东奔西窜永远是忙碌的。”鱼狗与小猪,小白鹭与牝猪,铅色水鸫与小鸡,河鸟与小老鼠,一一对应,尽态极妍,是对前面分述的精妙简括;而把这些动物置于想像中的圣诞大餐的会场,更形象地突出它们的可亲可爱。此外,用“煞车声”比喻紫啸鸫的叫声,“救火车叮当作响的疾驶”比喻一些鸟类的边飞边叫,用人们熟悉的东西类比,更易让人感受到,而且还增添了行文的幽默感。
文章写鸟却并非单纯只是写鸟,“人”的参与使文章主旨逸出鸟——自然世界,而指向人的世界——现代物质文明。“人”的参与在这一自然世界有三:叙述者——作者的观察行为、人类社会结构与鸟的世界的类比、人为的破坏。“我”以传达者的身份向读者展示了印在心灵上的图片,让鸟的世界被人了解从而受到尊重。溪涧能给予“我”安全感及其流向能给予“我”“源起的亲密关系”,是什么使溪涧具有如此力量?人类发展历史的相似性吧。人类最初便是这样,于山间水边源起后渐渐走出。人类最初只不过像鸟一样,以人类社会来类比鸟的世界,从生活特征上说明了两者的近似,暗示人应该与鸟和谐相融。而人为破坏因素如水库的设立、沼泽被破坏,则将作者尽意设置的人鸟平等期待打碎,人鸟关系失衡。文中虽没有严辞厉语,但强烈的反思现代物化文明的意味和乡野情怀却从为数不多的话语中脱颖而出。
本文虽是作者实地考察的札记,却巧妙运用剪裁,在多种修辞手法中写景状物,真切传神,妙趣横生。刘勰曾说:“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刘克襄借生态环境状况的叙写来反思批判现代物质文明,正是本文成立之思想本源。文章不仅有内容,又有文采,真可谓“文质彬彬”,与一般的科学小品大异其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