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控诉

作者: 王德禄

 

 

 

冬天的寒冷聚集在这里,朋友,

对于孩子一个忧伤的季节,

因为他还笑着春天的笑容——

当叛逆者穿过落叶之中,

 

瑟缩,变小,骄傲于自己的血;

为什么世界剥落在遗忘里,

去了、去了,是彼此的招呼,

和那充满了浓郁信仰的空气。

 

而有些走在无家的土地上

跋涉着经验,失迷的灵魂

再不能安于一个角度

的温暖,怀乡的痛楚枉然;

 

有些关起了心里的门窗,

逆着风,走上失败的路程,

虽然他们忠实于任何情况,

春天的花朵,落在时间的后面;

 

因为我们的背景是千万人民,

悲惨,热烈,或者愚昧地,

他们和恐惧并肩而战争,

自私的,是被保卫的那些个城:

 

我们看见无数的耗子,人——

避开了,计谋着,走出来,

支配了勇敢的,或者捐助

财产获得了荣名,社会的梁木。

 

我们看见,这样现实的态度,

强过你任何的理想,只有它,

不毁于战争。服从,喝采,受苦,

是哭泣的良心唯一的责任——

 

无声。在这样的背景前,

冷风吹进了今天和明天,

冷风吹散了我们常住的

永久的家乡和暂时的旅店。

 

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

生命永远诱惑着我们

在苦难里,渴寻安乐的陷井

唉,为了它只一次,不再来临:

 

也是立意的复仇,终于合法地

自己的安乐践踏在别人心上

的蔑视,欺凌,和敌意里,

虽然陷下,彼此的损伤。

 

或者半死?每天侵来的欲望,

隔离它,勉强在腐烂里寄生,

假定你的心里是有一座石像,

刻画它,刻画它,用省下的力量,

 

而每天的报纸将使它吃惊,

以恫吓来劝说它顺流而行,

也许它就要感到不支了,

倾倒,当世的讽笑;

 

但不能断定它就是未来的神,

这痛苦了我们整日,整夜,

零星的知识已使我们不再信任

血里的爱情,而它的残缺

 

我们为了补救,自动的流放,

什么也不做,因为什么也不信仰,

阴霾的日子,在知识的期待中,

我们想着那样有力的童年。

 

这是死。历史的矛盾压着我们,

平衡,毒戕我们每一个冲动。

那些盲目的会发泄他们所想的,

而智慧使我们懦弱无能。

 

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

啊,谁该负责这样的罪行:

一个平凡的人,里面蕴藏着

无数的暗杀,无数的诞生。

 

穆旦

 

九叶诗派,作为中国现代新诗史上一个重要的诗歌流派,活跃在中国四十年代。他们的诗作表现出若干共同特色:在诗的内容上,力求个人情感与人民情感的沟通并揭示出时代精神和本质,在艺术上,则努力探索新的表现手段,提倡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手法的融合,深入挖掘内心,发扬形象思维的力量,同时又强调个性与风格。作为“九叶诗人”之一的穆旦的诗,致力于挖掘、表现与时代精神息息相通的人的情感世界,追求厚实凝重、冷峻沉郁的风格。在他的深沉而略带嘶哑的歌声中显示出人民生命力量的强度以及深厚的历史感与深刻的现实感的统一。

写于1941年10月的《控诉》,可以说是诞生于中华民族艰难深重岁月中的一首带血的歌。全诗共分两节,第一节诗人重在向外的描摹,第二节诗人致力于向内的发掘。在第一节中,诗人对抗战中的整个民族心态作了象征性的概括以后,描摹了抗战现实中形形色色的社会众生相。这其中有“走在无家的土地上”,满孕着“怀乡的痛楚”的“失迷的灵魂”,有“逆着风,走上失败路程”的人们,也有“无数的耗子”,它们沽名钓誉,以“社会的梁木”自诩,但诗人透过这些,更看到了“和恐惧并肩而战争”的“千万人民”。尽管他们或者“悲惨”,或者“热烈”,甚至或者“愚昧”;但这才是伟大的中国民族抗日战争的真正的“背景”,“只有它,不毁于战争。”而在以上诗人对社会众生相的描摹中,也是重在把笔触伸向对众生相的精神特征的揭示,并不重在形象的刻画。

在第二节中,诗人由外向内,对中华民族,也对自己发出了这样的反省和诘问:“我们做什么?”难道能将“自己的安乐践踏在别人心上”?难道能“敌意里”“彼此的损伤”?难道能“勉强在腐烂里寄生”?显然,这都是诗人所不取的。诗人希望每一个中国人“心里”“有一座石像”,尽管“有恫吓来劝说它”,“也许它就要感到不支”而“倾倒”。但诗人希望每个人还是要用“省下的力气”来“刻画它”,“补救”“它的残缺”,并勇敢毅然地摒弃那些“毒戕我们每一个冲动”的“平衡”、“盲目”和所谓“智慧”。在诗的结尾,诗人用复问的句式,从一个平凡人的角度,从生与死相生相克的哲学高度,对战争提出了沉重的质问,也给读者留下深长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