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吉鹏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鲁迅
这首散文诗写于1925年6月17日,最初发表于1925年6月22日《语丝》周刊第32期,后来作者收入散文诗集《野草》。
这首诗中,作者通过一个梦境,写墓中人内心的情绪,这种情绪的积极面和消极面,以及认识自己而不得,摆脱内心的虚无和灰暗而不能的焦灼和痛楚。最后以“我疾走,不敢反顾”来表示了对这种消极情绪的否定态度。散文诗记录下了作者的深刻的思想苦闷和严格进行自我解剖的精神。
“墓碣”所在的环境气氛是阴暗、冷落、破败的。剥落的墓碣、丛生的苔藓、颓败的孤坟……这是黑暗现实及其在作者心中的投影的写照。墓碣正面的刻辞,反映了一种清醒严肃的现实主义态度和执着于现实斗争的顽强意志,以及严于自我解剖的精神。“墓中人”的模样,阴森可怖,隐喻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沉重的精神负荷,使其痛苦致于麻木的程度。“阴面的残存的文句”体现了对自身命运的把握的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灵魂中的鬼气和毒气难以驱除,又害怕会影响了青年,于是刻辞两面都有“离开”二字。“死尸”的话语更是灰暗,是一种极为可怕的虑无主义情绪,坦率得惊人。但作者的态度是决绝的,力争离开这种心境,摆脱它,否定它。
散文诗把沉潜的思想意识,寄托在超越现实,荒诞不经的梦境里。孤坟、死尸、墓碣,场景是如许恐怖。作者以此借托象征,剖露内心的隐秘。文字是隐晦的、朦胧的,但却透视了作者内心的深刻的矛盾。作者曾说过:“境由心造”。梦中的“幻觉”境界反映了主观心灵对客观现实生活的感受,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追求。这一个形象的世界里,作者的抽象的观念情感都用具体的形象暗示。“游魂”化为“长蛇”而“自啮其身”,“死尸”“口唇不动”然而说话了。都给人一种神秘感,恐怖感,但又都暗示了作者的情感。作者在探求自己灵魂深处的各个方面以及这些方面的联结时,因为它们往往处于缠绕、渗透、斗争、厮杀的状态,有些甚至是稍纵即逝的,要捕捉、解剖,用“梦”的境界,增加了诗意,有抒情咏怀的特色,而且更加真切,把它们凝固化、形象化、图画化了。作者也就从容不迫地运用思想解剖的手术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