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派诗群·何其芳·预言》新诗鉴赏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呵,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我听得清不是林叶和夜风私语,
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
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青的神?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里的月色,那里的日光!
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
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
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
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请停下你疲劳的奔波,
进来,这里有虎皮的褥你坐!
让我烧起每一个秋天拾来的落叶,
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
那歌声将火光一样沉郁又高扬,
火光一样将我的一生诉说。
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
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纹,
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样交缠着,
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
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
当你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回声。
一定要走吗?请等我和你同行!
我的脚步知道每一条熟悉的路径,
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
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
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
你可以不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
你的脚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
像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
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
呵,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
无语而去了吗,年青的神?
何其芳在习作阶段曾受过“新月派”诗风的影响,但很快就抛开了那种外露的浪漫情调和规行矩步的“新格律”,转而师法象征主义诗艺。这首《预言》既是对幻想中的爱之神、希望之神到来的“预言”,同时不也是象征主义深动于心使他走上新的诗歌道路的“预言”么!
象征主义诗人常常将梦幻与冥想作为诗歌的题材。在他们看来,现实世界是忧郁的、病态的、无望的,只有心灵与自然的美好“契合”,才给人以安慰。这种“契合”的果实常常也是痛苦的、忧伤的,但这种痛苦和忧伤是诗人将“我”的情愫寄托在自然身上,这就变成“我”在另一个对象那里玩味“我”本身的忧伤;真实的怅惘变成审美意义上的怅惘,诗人充满了美的喜悦,他的心灵得到了释放和抚慰。
何其芳诗中“年青的神”就是诗人用幻想创造出来的又一个“我”。这个“我”年轻、美丽、神秘、纯洁,是诗人对爱情和希望的渴念。“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是说久蕴于心的爱和希望终于找到了恰切的“对象”,它来了——诗的灵感像精灵一样翩翩栖落在诗人的心窗边!
美的到来是轻灵的、突发性的,这年青的神发出“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夜的叹息”是虚幻的,但诗人听到了它。它不是林叶和夜风在絮语,也不是麋鹿那细碎矫捷的蹄声。它本不存在于物质世界,它是诗人用生命创造出来的“虚无”——这个“虚无”恰恰是真实的,是诗人生命过程的瞬间显形。这个爱之神,希望之神来自何方?诗人将它放在了“温郁的南方”。那里没有风雪和泥泞的道路,只有灿烂的太阳、皎洁的月光,只有春风吹开百花,燕子痴恋着绿杨。这是诗人心中理想的“南方”,它象征着安谧、蓬勃、美丽、明亮的另一种生命形态。诗人被这幻想陶醉了,他甜蜜又忧伤,因为,这一切是怎样的不可企及啊,它只存在于“我”心里, “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这“记得”和“遗忘”不是为了造成朦胧的氛围,而是暗示了美的理想与丑恶生存的不相容。
对爱情和希望的意念,诗人运用了将自我对象化的方法,“我”中又分裂出一个“年青的神”。诗人对它说: “请停下你疲劳的奔波,/进来,这里有虎皮的褥你坐!/让我烧起每一个秋天拾来的落叶,/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这里的感情是复杂的。“疲劳的奔波”暗示了在这个世界上爱和希望无处容身的现实。诗人是珍爱这美丽地浪迹着的年青的神的,这是一种变相的“自恋”行为。他实际上爱的是年青的、充满爱心和希望的自己。他要在火光中唱“自己的歌”,用生命的火焰烫伤黑暗的现实!但诗人深知黑暗的强大,他踌躇着,又遁回了自己的内心, “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纹,/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样交缠着,/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年青的神”是那么美好那么纯洁,但它又是何等无力无助无望啊!它听到了森林里“空寥的回声”,听到了老树的根发出的死亡的断裂声。它就这样惊呆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这不是什么软弱,而是清醒地意识到现实的酷厉,只得求其自身的纯洁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坚强!
幻想终会逝去,年青的神要“走”了。诗人又要被抛回到残酷的生存之中。他在祈求:“请等我和你同行!”这是说诗人将永不放弃内心的纯洁的理想,永不与黑暗的现实同流合污。这里的调子是轻快的,但这轻快之中我们却听到了那种“美丽的沉哀”。你看,“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你可以不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四围是黑暗的,只有眼睛是一小片“晴空”,这给人安慰呢,还是使人陷入更深的哀伤之中?!最后,年轻的诗人只得用颤抖的声音为他创造的这个“年青的神”送行。当它终于消失了“骄傲的足音”时,我们的心也开始和诗人一起颤抖了……
这里, “年青的神”是爱情和希望的象征。但爱情在此诗中不仅指男女之爱,也是指对理想社会的爱情。所以,爱情和希望就又是一体的了。这首诗可能受到瓦雷里《年轻的命运女神》的影响,它用了整体象征,记述了诗人某一阶段的心理历程。另外,在诗歌的音乐性上,《预言》是引人注目的,从中不难看到象征派诗人对音乐性的强调对何其芳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