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诗群·欧阳江河·放学的女孩》新诗鉴赏

《新生代诗群·欧阳江河·放学的女孩》新诗鉴赏



局部的下午,一段街道正破裂

受波及的学校翻出肚腹

像鱼儿倾吐着鱼卵和泡沫

水多,但空气不够



如何看待那些放学的、数不清的女孩

阳光下面触目的一片

她们在家长的错视里走了样

一副集体的面容没法辨认

连肩的灯笼的袖子

左和右

双手合拢自圆其说



她们生来是自己的女儿

恰当的年龄不需要证实

她们向父亲撒娇

从品德内部发出高高的笑声

母亲的失败反映在脸上

生理布满乌云

一小时的、织成毛衣的阴天



过渡到散漫的无纪律的打扮

她们相同而起着变化的名字

散布在鸟群的连成一片的叫声里

她们把知识变成错觉

变成只照见老年的奇怪的镜子

她们每天放学都要路过人生

她们随便地买东西

向国家要钱

用旋转的铅笔刀把大人削小

她们这样玩着,一年长大一天



欧阳江河所有的诗,从《悬棺》到后来的《傍晚穿过广场》,仿佛是一首不断向生存终极实在深入的长诗。在当代中国青年诗人中,他的写作是最具有方向性的。在他的诗歌意象系统中,“孩子”是复现律极高者之一。深入细辨,我们能够区分“孩子”这一语辞在欧阳江河诗中的三重涵义:A.作为一种生命力的强调,“孩子”意味着精神自杀的无用性。B.作为一种抗议,“孩子”意味着不能应付成人罪孽境遇的威胁时,产生的逃避心态。C.作为一种见证者,“孩子”又意味着方向缺失,核心解体,他们通过不选择而抗拒绝望,通过即时性生活而摆脱神经症因素。在欧阳江河的诗中,这一切都纠葛着,运行在语辞的深处;这使得这些“孩子”既像弃儿,盲目而鲁莽地挥霍原始生命力,又像皇家的王子一样,担负起超负荷的危险警告。欧阳江河企图对“孩子”这一隐喻,做出经典性阐释,他的“逻各斯”(logos)倾向,使这些诗成为非个性化的真理传达。

《放学的女孩》,使我想起奥顿的名句: “现在树叶越落越快/精心培养的花朵不会长开/保姆们进了坟墓之中/而童车仍在继续滚动”。如果说奥顿时代的“孩子”,是被消解掉的人文主义精神软弱的继承者,欧阳江河笔下的孩子面对的则是“保姆”的充分制度化造就的欣快症和健忘症奇特混合的类人。“局部的下午”,是零碎的、粗鄙的、没有核心的,它往往是最强烈的慵倦感和最普通木讷、空洞感的栖生之时。在这种时刻,“孩子”处于制度和家庭的交合部。它对这二者构成退步抽身的威胁。然而,短暂的自由在此成为一种负担,对于没有个人精神历史的一代人,他不可能成为他之想成为者:“水多,但空气不够。”

但欧阳江河显然不想用更激进的语型表达个体消失的危险,他企图对读者的单义性解读提出警告。于是,接下来他转入一种犹豫的、含混的过渡语型: “如何看待那些放学的、数不清的女孩/阳光下面触目的一片/她们在家长的错视里走了样/一副集体的面容没法辨认”。这里,诗人涉入了“家长”这一隐喻: 封闭的家庭组织权威、“孩子” 亲密又陌生的异己者。他对 “孩子” 的生命状态是错视的、陌生的,他创造了枯燥乏味的下一代,使一种灵魂等同于集体的灵魂。“双手合拢自圆其说”,无个性的生命循环往复,“自圆其说”,使这一恶性循环仿佛没有可能结束。

这时,我们有必要注重欧阳江河诗中的核心语象——“女孩” 了。女性,在传统的观念中意味着阴性、从属、非本质、负面和边缘。从精神内核上考察,她们是依附性的,被动的,有寄主的。“女孩” 一词,在诗中具有汉语词源上的两种主要含义: 性别学和社会学含义。她们在生活中似乎应有尽有,但精神上是倾家荡产的。这种生存和性别上的双重剥夺,使之永远不会成为父亲的弑杀者。“她们向父亲撒娇/从品德内部发出高高的笑声/母亲的失败反映在脸上/生理布满乌云/一小时的、织成毛衣的阴天”。这里,诗人稍稍借助了精神分析中“恋父情结” 的内涵,但又深化了它、偏离了它; 诗人想要表述的意思是,“向父亲撒娇” 意味着女性无可奈何的降服,对寄主巧妙的邀宠。这同时就道出了 “女孩” 参与精神权力体制的不可能。没有怀疑,没有悖念,精神中个体主体性就无法展开; “从品德内部发出高高的笑声”,这笑声是莫名其妙的、驯顺的、无偿被蚀尽的,因而也是无须认真看待的。“母亲的失败”,“生理布满乌云”,在此,“一小时” 延伸为永久现在时。“织” 的动作止住了经验,盘根错节的、作茧自缚的、有既成品的、枯燥岁月的纤维织片无限止地循环起来。

至此,“女孩” 这一语词被自身内部奇怪的逻辑拆解了。一方面,她是被强制的因素; 一方面,她又是喋喋不休的快活天使; 一方面,她是汲取者; 一方面她又是维持家庭封闭的营养液。她变得神秘莫测,变得不甚可靠了。诗的语境借此陡然增大,“女孩”延展为广义的“孩子”,携带有这一集合名词的所有隐喻密码。

按照时髦的“后现代”的方式,此诗从内涵上至此已可以完成了。它自足、充分,一系列词、词素之间,既亲密无间又奇特地对立,既含有生存的复杂性,又无法用简单的二元对立逻辑所包容。但那时的欧阳江河是某种程度上的玄学诗人和“逻各斯中心主义者”(logocentrism),他的诗歌语象一般地说,具有强暴的等次关系。他渴望诗歌严饬、稳定、暗示性强,他要强调核心、首位、本源等因素。因此,在此诗的最后一节,诗人拆解了前三节中衍生和边缘的语义,将之导入核心的界限之内,使此诗的可变性和间接性受到阻遏。“她们相同而起着变化的名字/散布在鸟群的连成一片的叫声里/她们把知识变成错觉”,这三行诗与上面的“一副集体的面容没法辨认”,“阳光下面触目的一片”,“在家长的错视里走了样”,有着语义上的一再变奏和意象的重现功能。这种功能,起着突出“主题”和稳定结构的作用,使阅读者不致逃避诗人的控制。也许这种后象征主义的诗歌话语构成方式,更有利于诗人传达他对生存的领悟。事实上的确是这样:一首以揭示生存为指归的诗歌,牢牢把握具体、明晰、毫不含糊的“论证”逻辑,是达到诗人启发读者这一愿望的最可靠的途径。

“如何看待那些放学的、数不清的女孩”?欧阳江河的深刻之处在于,此诗中设置了一个潜含的真正的“主角”——家长。他才是难以测度的、不可分离的异己存在物。如此说来,“女孩”的表现方式仅仅是家长权力话语的物化体现者而已。这种体现者可以凭借寄主的头脑做机械运动,自身却毫无知觉。可以完成寄主旧梦重温的愿望,却自认为“玩着,一年长大一天”。在她们身上,清晰地折射着家长的阴沉念头,她们的一生 “变成只照见老年的奇怪的镜子”。当我们重新听到她们 “从品德内部发出高高的笑声” 时,也许会感到一丝凄楚?或者像塞林格小说的一个副题——又凄楚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