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诗诗群·黑大春·当我在晚秋时节归来》新诗鉴赏
当我在晚秋时节归来
纷纷落叶已掩埋了家乡的小径
山峰像一群迷途难返的骆驼
胸前佩着那只落日的铜铃
背着空囊,心却异常沉重
不过趁暮色回来要感到点轻松
这样,路上的熟人就不会认出
我垂入晚霞中的羞愧面容
目送一辆载满石头的马车
吱吱哑哑地拐进一片灌木丛
那印在泥泞中的车辙使我想起
我所走过的暴风雨中的路程
在那些闯荡江湖的岁月
我荒废了田园诗而一事无成
从挥霍青春的东方式的华宴中
我只带回贴在酒瓶上的空名
所以,我不敢轻易靠近家门
仿佛那是一块带着裂缝的薄冰
茅屋似的母亲哟!我叹息
我就是你那盏最不省油的灯
已再不是无所顾忌的孩提时代
贪耍归来,随意抓起灶中大饼
现在,不管我是多么疲乏
也不能钻进羊皮袄的睡梦
于是,像怕弄出一点声响的贼
我弓身溜出了篱笆的阴影
那只孤单的压水机,鹤一般
沉湎在昔日的庭院之中
只有夜这翻着盲眼的占卜老人
在朝我低语:流浪已命中注定
因为,当你在晚秋时节归来
纷纷落叶已掩埋了家乡的小径
在新时期崛起的青年诗人中,黑大春是极富传奇色彩的一位。他出生于1960年,但七十年代末已投入民间现代诗运动,与比他年长约十来岁的《今天》派诗人一起,写作、探究新型的表达方式。他是一位“老资格”的年少诗人。八十年代初,他只身住进了荒圮的圆明园,潜心写作、阅读,他要将东方诗人心中的神话式田园理想,过成真实的生活。他真的做到了。
但《今天》派诗人对黑大春的影响并不显豁体现在写作的意识背景和技术环节上,而体现在对生命体验的悉心捕捉、挽留、和不妥协的纯正艺术立场上。除此之外,我们看不出黑大春的诗与“朦胧诗”当时的话语场有多大关系。这正是这位早慧的诗人令人钦慕之处。我想,如果说当时的“朦胧诗”更多是社会批判和人性诉求的“智性”隐喻修辞,那末黑大春的诗则是一脉秉承老派游吟遗风和俄罗斯象征主义田园歌手情愫,糅合成就的东方型现代田园诗。虽从精神气象上大致是如此,但从诗歌材料和话语方式上他则具备独一无二的个人性。这首《当我在晚秋时节归来》,鲜明地体现了上述特征。
黑大春喜欢的诗人有李白、王维,以及勃洛克和叶赛宁。前二位与其性格中的放逸又清旷接榫;后二位则与其心灵深处的怀乡感、忧郁感应和。这些成分散布在他众多的诗中,而此诗更接近怀乡与忧郁。
“当我在晚秋时节归来”,在此,情感负荷最重的词是“晚秋”。在诗歌的总体语境压力下,“晚秋”已不单指时令,而是心灵之疲惫,情态之秋风迟暮。“纷纷落叶已掩埋了家乡的小径”,这使我们想起奥顿的名诗“现在树叶越落越快,/精心培育的花朵不会常开。/保姆们进了坟墓之中,╱而童车仍在继续滚动!”奥顿对生存情境的命名同样可用于黑大春的诗。因此,“纷纷落叶”是一个生命体验凝成的“心象”。精神已处日暮乡关何处是的境地,“家乡的小径”犹存,但心已被忧伤淤塞了。山峰像迷途难返的骆驼,与诗人交感注息,共佩着有形和无形的“落日”的铜铃。
但与奥顿式的智性揭示不同,作为一个纯粹的游吟式诗人,黑大春更愿意将“日暮乡关何处是”的体验限制在个人范围内。接下来的六节,展开了带有潜传记色彩的言说。游吟式的现代诗人与古典诗人的不同在于,前者在咏叹调性里常常会出现反向的情绪,即精神上的忏悔,而后者常只是一脉透明横越的长风。与俄罗斯“最后一位田园歌手”叶赛宁的情感相类似,黑大春的这首诗也充满了悲慨与反省。熟悉叶赛宁1921年至1922年写出的《浪子的忏悔》与《小酒馆的莫斯科》的读者会知道,这里叶氏对自己放荡不羁和狂热的酒醉生涯的城市生活,充满了既迷恋又厌倦的情绪。他企望重返故乡,但从心情上却不能乡梦重温了。这一境况与黑大春的实际履历也多有暗合。这是两颗懂得羞愧的赤子之心,在不同的时空中呼应出的音响。
此诗语境澄明,意象准确坚实,毋须我多加“解读”,那样只会使这首杰作变得木讷乏味。最后值得一说的是,此诗情感流程不是直线的,而是不断自设“障碍”,保持了恰到好处的张力——一种向度是“还乡”心切,另一种向度是“不敢还乡”。诗歌就在这种双向拉开的力量中,保持了“悬置感”、迟疑感、低回感。这是诗人的功力所在,使羞愧和还乡之情变得既痛楚又有魅力。
黑大春的诗是迷人的、本土的。他从不像某些低能的诗人那样直接“仿写”他们心仪的诗人的话语方式,而是更深入更艰辛地“采气”,以个体的生命体验,写出充满创造活力的自己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