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派诗群·施蛰存·嫌厌》新诗鉴赏
回旋着,回旋着,
永久环行的轮子。
一只眼看着下注的
红的绿的和白的筹码,
一只眼,无需说,是看着
那不敢希望它停止的轮子。
但还有——还有一只眼,
使我看见了
那个瘦削的媚脸,
涌现在轮子的圆涡里。
回旋着,回旋着,
她底神秘的多思绪的眼,
紧注着我——
红的绿的象牙,
遂忘情地被抛撇了,
像花蕊缤纷地堕下流水。
噤讷的嘴唇
吹不出习惯的口哨,
浆挺的胸褶
才给我以太硬的感觉。
回旋着,回旋着,
我是在火车的行程里,
绕着圆圈退隐下去的
异乡的田园,城郭,
村舍,河流,与陵阜
全不觉得可恋哪
去!让它们退去,
万水千山,悠远的途程哪!
回旋着,回旋着,
惟有这瘦削的媚脸,
永远在回环的风景上。
我要向她附耳私语:
“我们一同归去,安息
在我们底木板房中,
饮着家酿的蜂蜜,
卷帘看秋晨之残月。”
但是,我没有说,
夸大的“桀傲”禁抑了我。
回旋着,回旋着,
我是在无尽的归程里。
指南针虽向着家园,
但我希望它是错了,
我祈求天,永远地让我迷路。
对于这神异的瘦削的脸,
我负了杀人犯的隐慝,
虽然渴念着,企慕着,
而我没有吩咐停车的勇气。
施蛰存是我国新文学中“新感觉派”小说的代表作家,他的诗歌也往往带有心理分析的特征。这首《嫌厌》就体现了这种心理分析的深度。嫌厌,这个题目就展示了现代人的生存心态。嫌厌,就是萨特所说的“厌恶”,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厌烦”。这是现代人生存的基本状态。象征主义大师波特莱尔就以《烦厌》为题写过一首著名的诗。施蛰存的《嫌厌》,显然是受惠于现代哲学对人的命运的深层揭示的。
人生,在诗人看来就是被抛上了“无尽的归程”的列车,命运的轮子在回旋着回旋着,你不知道自己被载向何方。你仿佛是在进行一场残酷的赌博,那“红的绿的和白的筹码”在疯狂地旋转,你焦虑,你疲惫,但又怕它会停止。这里,象征性的车轮和象征性的骰子被纳入了同一的指代系统,共同暗示着现代人充满迷茫和焦虑的生命体验。我们注意到,这首诗的核心意象是“涌现在轮子的圆涡里”的“那个瘦削的媚脸”。这个“瘦削的媚脸”是什么?是永远伴随你的宿命!她凶险又妩媚,对你是无情的又是有情的,你害怕她又留恋她,你怕这个“瘦削的媚脸”消失掉。因为,那就意味着你的死亡。车轮在“回旋着”,你渴望归返家园,但又“希望它是错了”,你“祈求天,永远地让我迷路”。你知道,这个“瘦削的媚脸”无处不在,“永远在回环的风景上”。你孤独无援,沦落于永远的旅途,这旅途变幻着风景,但这风景多舛多难的性质却是“不变”的!你仓皇地奔逃,像“负了杀人犯的隐慝”,可是,你并没有杀人,为什么这般狼狈,这般惊恐,这般可怜?!人啊,你“嫌厌”这“全不觉得可恋”的风雨长途,但就是“没有吩咐停车的勇气”。这是旷古的大悲剧,像洛根丁一样(萨特《厌恶》一书的主人公),你要呕吐,但漫长的旅程你岂能一次性呕吐干净?那么,这种厌恶的呕吐感将永远伴着你,那张“瘦削的媚脸”在永远讥嘲你、跟着你走回到“老家”!
这首诗在短短的篇幅里注入了深刻的生命体验。一连串的嫌厌和绝望,揭示了人被异化的全部内伤。但这并不导致死亡冲动的结论。诗人对生命是充满留恋的。他清醒地意识到人永恒的悲剧,这种意识使他产生了一种“桀傲”。虽然诗人说这种“桀傲”是“夸大的”,是色厉内荏的,但受难而执着地活下去,这本身肯定是值得人类“桀傲”的!永远不要说“我们一同归去,安息/在我们底木板房中”,永远不要说!让我们和西绪弗斯一道去推动那注定要滚下山来的巨石吧,推动的过程本身就是意义。那死在上山的路上的人,会在这块苦难的石头上留下庄严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