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派诗群·何其芳·季候病》新诗鉴赏
说我是害着病,我不回一声否。
说是一种刻骨的相思,恋中的征候。
但是谁的一角轻扬的裙衣,
我郁郁的梦魂日夜萦系?
谁的流盼的黑睛像牧女的铃声
呼唤着驯服的羊群,我可怜的心?
不,我是梦着,忆着,怀想着秋天!
九月的晴空是多么高,多么圆!
我的灵魂将多么轻轻地举起,飞翔,
穿过白露的空气,如我叹息的目光!
南方的乔木都落下如掌的红叶,
一径马蹄踏破深山的寂默,
或者一湾小溪流着透明的忧愁,
有若渐渐地舒解,又若更深地绸缪……
过了春又到了夏,我在暗暗地憔悴,
迷漠地怀想着,不做声,也不流泪!
这是一首略施微愁却又时见欣悦的小诗。或者说,这是微愁中的欣悦,欣悦中的微愁。何其芳的诗心温柔、悒郁、甜蜜、感伤,这几种成份是那么和谐地溶为一体,教你难以条条理清。你会想起魏尔伦、瓦雷里,也会想起李商隐和温庭筠诗歌的味道来,但何其芳毕竟还是他自已。他酿造的诗之蜜,是何其——芳芬!
“季候病”,这个题目教人想起古代墨客骚人悲秋的那些诗歌情调。但何其芳写的不是悲秋,而是恋秋。秋天安详、高远,诗人正好在那里安顿下一颗惆怅的心。“说我是害着病,我不回一声否。”这是怎样的病呢?是“刻骨的相思,恋中的征候。”我们想,这恐怕是一种爱而不能实现又不能忘其所爱的恋爱诗吧?接下来,诗人继续迷惑着我们的视线: “但是谁的一角轻扬的裙衣,/我郁郁的梦魂日夜萦系?/谁的流盼的黑睛像牧女的铃声,/呼唤着驯服的羊群,我可怜的心?”这里的两个意象来得空灵神奇,裙衣系梦,黑睛放牧着可怜的心,这是怎样的一种刻骨镂心的相思!我们不再怀疑这是一首爱情诗了,但我们被“迷惑”了: “不,我是梦着,忆着,怀想着秋天!”诗人斩钉截铁地告白,叹句的使用,使诗的境界陡然一变,现出了开朗空明的画面: “九月的晴空是多么高,多么圆!/我的灵魂将多么轻轻地举起,飞翔,/穿过白露的空气,如我叹息的目光!”传统诗中悲秋的审美积淀被诗人彻底掀翻,浩浩然真有秋空的广阔,秋野的辽远!但在这画面背后,我们依然能体味出诗人的忧伤,他的灵魂曾是怎样地在春雨中彷徨,在夏日里被灼伤啊!只有秋天能让它翩然远举,能让它的叹息抒出。可见,诗中的“秋天”不仅是自然意义上的秋天,而是诗人灵魂之秋,生命之秋,是他久久期冀着出现的“永恒时刻”。秋叶飘零,秋山沉寂,秋水澄净,诗人多想进入这一派宁静的内心视象中,独自欣悦或独自忧伤,永远不再回到现实中来。那里, “渐渐地舒解”或“更深地绸缪”都是他自己的,诗人最大的欣慰不正是长久地耽于内心生活吗?但现在,“过了春又到了夏”,秋天还在远方默默地睡着,诗人还要经受难言的忧伤的折磨,这怎不教他“暗暗地憔悴,迷漠地怀想”?虽然他“不做声,也不流泪”,但无声的忧伤,被压抑住的泪水还是回响在、流淌在我们心里了……
这首诗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在徐缓忧伤的语势中忽然插入迅駃掀搕的欣悦,最后又流于徐缓忧伤的语势中,这样,就巧妙地调节了诗的节奏和情调,使我们得到了复杂神奇的审美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