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清代文学的历史地位
自元代虞集倡“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绝艺足称于后世者”之说,至清代焦循《易余龠录》历举商、周《三百篇》、楚骚、汉赋、魏晋六朝五言、唐律、宋词、元曲、明人八股为“一代之所胜”,而没有提到本朝。相比往代,清代确乎难以举出公认的代表性文体,似乎什么文体都有成就,又似乎什么文体都缺乏有力度的创造,让人感到清代文学缺乏特点。如果硬要举出清代文学的特点的话,这缺乏特点本身或许可视为一个特点。正如郭绍虞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绪论中指出的:
清代学术有一特殊的现象,即是没有它自己一代的特点,而能兼有以前各代的特点。它没有汉人的经学而能有汉学之长,它也没有宋人的理学而能撷宋学之精。他如天算、地理、历史、金石、目录诸学都能在昔人成功的领域以内,自有它的成就。就拿文学来讲,周秦以子称,楚人以骚称,汉人以赋称,魏晋六朝以骈文称,唐人以诗称,宋人以词称,元人以曲称,明人以小说、戏曲或制义称,至于清代的文学则于上述各种中间,或于上述各种以外,没有一种比较特殊的足以称为清代的文学,却也没有一种不成为清代的文学。盖由清代文学而言,也是包罗万象兼有以前各代的特点的。
文学发展到清代,不仅各种文体都已齐备,文体资源的开掘也达到一定的程度,创作更积累了相当的经验,以至清人没有多少拓荒的余地,只能在守成的基础上做点雕镂润饰的功夫,丰富一下古代文学经验的艺术细节。叶燮论古代诗歌发展史曾说:“汉魏诗如初架屋,栋梁柱础门户已具,而窗棂楹槛等项,犹未能一一全备,但树栋宇之形制而已。六朝诗始有窗棂楹槛,屏蔽开阖。唐诗则于屋中设帏帐床榻器用诸物,而加丹垩雕刻之工。宋诗则制度益精,室中陈设种种玩好,无所不蓄。大抵屋宇初建,虽未备物,而规模弘敞,大则宫殿,小亦厅堂也。递次而降,虽无制不全,无物不具,然规模或如曲房奥室,极足赏心,而冠冕阔大,逊于广厦矣。夫岂前后人之必相远哉?运会世变使然,非人力之所能为也,天也。”①这段话指出了后人在追求文学独创性时面临的困难,不同时代的文学家所面对的文学遗产确实是不同的,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的文学史命运。两千多年的文学史积累为清代作家提供了最丰富的艺术经验,同时也最大限度地压缩了他们的创造空间,再考虑到科举制度在排斥文学、消耗士人的创造力上对整个文学生态的负面影响①,清代文学要取得超越前代的伟大成就简直就没有希望。无论在“影响的焦虑”还是在“英华果锐之气皆敝于时文”的意义上②,清人对此都是有清楚的意识的。在内心深处,大多数人已完全丧失了与古人竞争的信心,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还能指望他们的写作爆发创造力的火花呢?
但这么说绝不意味着清代文学整体上缺乏创造性和艺术水准,事实上不同文学门类在清代所取得的成绩并不是等值的,戏曲小说方面的成就要更高些。清代戏曲首先是“协律订谱,实远出朱明之上”,其次是结构紧密,剪裁得当,“长剧无冗费之辞,短剧乏局促之弊”③,在音乐性和戏剧性两方面都向更适宜舞台演出的方向前进了一步。洪昇《长生殿》和孔尚任《桃花扇》,将作家自身经历沧桑世变的体验融入历史叙述中,大大强化了历史剧思想内容的深度和戏剧结构的复杂性,提升了杂剧的艺术表现力;李渔的剧作则以丰富的舞台经验为依托,格外强化了舞台演出的观赏效果。花部的加入使古典戏曲的形式和内容愈益丰富,不仅丰富了传统戏曲音乐的风格,同时也丰富了戏曲作品的题材和表现手法。清代小说创作也很繁荣,白话小说不仅诞生了《红楼梦》、《儒林外史》这样的旷世巨著,也涌现了《歧路灯》和《镜花缘》等一批风格鲜明、技巧成熟的长篇,显示出文人小说形式的成熟和技巧的进一步开拓;以《聊斋志异》《子不语》《阅微草堂笔记》为代表的文言小说,也在传统小说形式中注入了新鲜的现实生活内容,以风格和表现手法的多样化,在唐宋传奇之外开辟一个新的境界。此外如弹词、宝卷、子弟书及各种时调俗曲的创作,到清代也蔚为大观,大大丰富了俗文学的阵容,形成市民阶层的俗文学与士大夫阶层的雅文学分庭抗礼的局面。传统文学样式的写作,虽不及通俗文学成就卓著,但细加品量,也有不俗的成绩:填词号称中兴,名家、流派辈出,“词的境界,到清朝方始开拓”①;骈文依托于作家普遍的学术背景,名家云起,创造出深闳博丽的时代风格,足以与六朝前后辉映;古文以桐城派为代表,熔义理、考据、词章于一炉,在经学的滋养下,推陈出新,形成强大的流派阵容;散曲创作蔚为大观,作品空前丰富; 辞赋作品在艺术技巧上虽较少开拓,但题材多样,内容广泛,使古老的文学体裁焕发了新的生命力。清代文学中创作量最大的诗歌,由于作品浩繁和时代接近,未经历史淘汰,鱼龙混杂,一向颇遭人轻视。实际上如果将清诗汰剩五万首,其精美程度也许就不亚于唐诗。即使以绝对标准来衡量,从清诗中选50家也不会输于唐人。如果选10家,比如钱牧斋、吴梅村、施愚山、屈翁山、王渔洋、袁简斋、赵瓯北、黄仲则、黎二樵、龚定庵,那就不仅能与唐人分庭抗礼,甚或有唐人未到之境。文学史是否适宜用进化论来解释尚应斟酌,但退化论的观念却是绝对不适宜的,尤其是在文学批评方面,文学批评的水准一定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进步的。在学术风气浓厚的清代,文学批评也受到学术风气的熏陶,显示出鲜明的学术性和实证精神,提升了批评的学术性。如果硬要在清代文学中举出一门代表性艺术的话,那我们倾向于投文学批评一票。
注释
① 叶燮《原诗》外篇下,《清诗话》下册第60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① 参见本书中编第六章《清代文学与科举制度》。② 参见方苞《方苞集》卷七《赠淳安方文辀序》,上册第190—19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③ 吴梅《中国戏曲概论》第170页,岳麓书社1998年版。① 叶恭绰《全清词钞序》述文廷式语,中华书局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