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类·妙在含蓄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含蓄类·妙在含蓄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看 “拖条”、“竹杖”二语,似随处行乐之意。细玩首二句,冬残耐寒,居然是生当晚季之忧。所云行乐,亦出于无聊耳。下一阕所云痴顽者此也。观末二句,只完自己身世,即与梅花同梦矣。非好逸也,自有难于言者在。正妙在含蓄。(黄苏 《蓼园词选》)

【词例】

鹧 鸪 天

朱敦儒

检尽历头冬又残,爱他风雪忍他寒。拖条竹杖家家酒,上个篮舆处处山。

添老大,转痴顽,谢天教我老来闲。道人还了鸳鸯债,纸帐梅花醉梦间。

【解析】朱敦儒是南北宋之交的著名词人。其词风以旷放畅达为主,同时也随其人生阅历之变迁而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北宋晚年,朱敦儒生活在家乡西都洛阳。他才气淋漓,性格豪旷,以清高自诩。朝廷征召为学官,坚辞不就,过着 “诗万首,酒千觞”(《鹧鸪天》),“曾为梅花醉不归,佳人挽袖乞新词”(《鹧鸪天》)的风流浪子生活。因而这一时期的词风特征是 “轻狂”。靖康乱起,40多岁的朱敦儒携家南逃,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其词遂多感怀、忧愤之作,格调悲怆。以后曾两次出仕,但都铩羽而归。第一次是因有人弹劾他 “专立异论 (主张抗战),与李光 (主战派大臣) 交通”而罢官。隐居于嘉禾(今浙江嘉兴)。晚年为幼子前途复出,受秦桧牢笼。后秦桧死,又被废黜。经历了这两番宦海沉浮,朱敦儒更加相信“万事元来有命”(《西江月》),醒悟到人生于世,“不须计较苦劳心”)(同上)。这样,其本性中固有的“闲旷”一面再次占了上风,体现在词里,就多写悠游林泉的隐居生活,旷放的情调里涵蕴着消极和颓伤。这首《鹧鸪天》,即作于晚年隐居时期。

词之上片,抒写纵游的逸兴。“检尽”两句,是说年历已经翻完,冬天已近尽头,虽然天地间犹有朔风积雪,寒意未消,但四出游赏的兴致未曾稍减。历头,本指历本(排列月日时令节候之书的开头,也泛指历本。检尽历头,意味着旧年已尽,新春将到。《草堂诗余》选入此词,词牌下别有题目“除夕”,可以看出此词乃作者有感于一年又尽而作。因“爱风雪”而甘愿“忍严寒”,说明了词人沉溺山水之高雅韵致。“拖条”两句,即以夸张笔墨概述自己“出游”的情状: 拖条竹杖四处走动,碰上哪家有酒,也不管三七廿一,闯进去就痛饮几杯; 乘上“篮舆”(竹轿),由着僮仆抬上山去,无论山之远近、大小,只要能游山玩水,就心满意惬,别无所求了。这两句对仗工整,但一似口语自然流畅,表现出词人狂放不羈、任性而行的性格,酷似魏晋名士之风度。同时,句中还暗用了典故。苏轼《定风波》词上片曰:“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竹杖”之出处在此。《宋书·陶潜传》:“江州刺史王弘欲识之(指陶潜),不能致也。潜尝往庐山,弘令潜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潜有脚疾,使一门生、二儿舉篮舆。既至,欣便共饮酌。俄顷,弘至,亦无忤也。”“篮舆”之出处在此。苏东坡、陶渊明都具有豁达大度的襟抱,喜山乐水的个性。朱敦儒暗用这两个典故,当然也寄托了仿效前贤的意愿。

下片,“由点到面”,进一步抒写自己的人生态度。“添老大,转痴顽”,词人说自己年岁渐老,反变得愚顽无知,自谦中有自嘲,自嘲中有自信。“痴顽”之深蕴,当是指自己已看破红尘,绝意世俗,专注于泉林烟霞。在世俗人眼里,这样做,难免“痴顽”之讥、“谢天教我老来闲”,以不胜庆幸的感叹语出之,言下颇有“因官得祸、因祸得闲、因闲得福”之意。歇拍两句,承“老来闲”生出。“道人还了鸳鸯债”,说自己夫妻情分已经了结,从此可以赤条条自来自去,再无牵挂。鸳鸯鸟雌雄偶居不离,故可喻指夫妇。朱敦儒《木兰花》 词曰:“鸳鸯散后,供了十年愁。怀旧事,想前欢,忍记丁宁语”,“烟锁凤楼空,问吹箫、人今何处。小窗惊梦,携手似平生”,可知其妻已经亡逝多年,朱敦儒对她仍怀有深情。煞尾“纸帐梅花醉梦间”一句,是正面表明其人生态度: 醒则赏梅折花,对酒当歌; 醉则歇息纸帐,入梦再游! 纸帐: 用茧纸缝制的帐子。

浏览此词,会给人这么个印象: 词人是个“随处行乐”的“好逸”之徒。黄蓼园认为,这只是表面现象,词人心中“自有难于言者在”,但他没有直说出来,这正体现了低回隐约、含蓄蕴藉的特点。至于词人未曾说出的意思,黄蓼园认为有两点:“生当晚季之忧”和“身世之忧”。“生当晚季之忧”,就是对于南宋王朝飘摇局势的忧虑;“身世之忧”,当是对于自己年老失侣、晚景凄凉的忧虑。即是说,在旷达狂放之语的背后,隐藏着词人忧国伤时,感怀身世的深重悲凉。结合朱敦儒的其他词作看,此说不为无因。通过前所引述的《木兰花》 词,我们已知朱敦儒对亡妻的怀念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是日甚一日。所以“道人还了鸳鸯债”一句,乃是故作达观。朱敦儒对国事的忧虑,也并未被山林泉壑的风涛声全部抹去,如他在《减字木兰花》里写道:“刘郎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要听琵琶,重院莺啼觅谢家。曲终人醉,多似浔阳江上泪。万里东风,国破山河落照红。”词人以老去的刘郎 (唐诗人刘禹锡)和贬谪江州的白居易自比,睹桃花之盛开而无动于衷,听琵琶之哀音而泪落如霰,既是为自己的坎坷遭遇悲伤,更是为故国山河之破碎而悲伤。又如其《临江仙》 词云:“直自凤凰城破后……今春还听杜鹃啼。年年看塞雁,一十四番回”,反映了他在靖康之难后十四年,仍有深沉的故国之思。因此,说此词 “妙在含蓄”,有 “低回隐约”之致,正是结合分析了词人的全部生活经历和思想情绪的各个层面得出的结论。当然,黄蓼园说首二句有“生当晚季之忧”,则未免过于坐实。薛砺若认为: 朱敦儒那些描写放浪烟霞生活、体现旷逸俊迈的词作,“代表南渡以后,国弱主暗,一般人无可奈何,勉作达观豪放之语,用以自解的思想。” (《宋词通论》)此词正可作如是观。在古代,象这类外表超旷放达、内里郁积悲怨的作品并不少见,如阮籍、 陶渊明、 李白的某些诗歌。 在宋词里, 则由苏轼肇其端, 张孝祥、 朱敦儒、 向子諲等步其武,辛弃疾复扬其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