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韵类·末字新隽响亮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声韵类·末字新隽响亮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词之用字,务在精择。腐者、哑者、笨者、弱者、粗俗者、生硬者、词中所未经见者,皆不可用。而叶韵字尤宜留意,古人名句,末字必新隽响亮,如“人比黄花瘦”之瘦字,“红杏枝头春意闹”之闹字皆是。然有同此字,而用之善不善,则存乎人之意与笔。(沈祥龙 《论词随笔》)

【词例】

醉 花 阴

李清照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解析】 “名高白雪,声声而自合鸾歌;响遏行云,字字而偏谐凤律。”(五代后蜀·欧阳炯:《花间集序》)词原是要合乐而歌的,在文学样式中最重音乐性。唐宋时代,了解音乐的词人是按乐谱的音律节拍来填词的,不晓音律的词人才按前人作品的字句平仄来填写,后来词的乐谱、歌法渐渐失传,词才脱离了词乐。但词用字讲究音声合谐动听的特点却依旧没变。叶韵字在词的音乐性中的作用格外重要,所以更要音调悦耳; 而叶韵字又要用得意味新颖、隽永,切合词境才可贵。“末字新隽响亮”正是概括地道出了这一填词密诀。李清照的 《醉花阴》 就是妙用此法的名作。

这首 《醉花阴》 写李清照重阳佳节思念丈夫,倍感孤独寂寞的心情,选择了适合表现低沉情绪的宥候韵,曲折、沉重,同全词的意境情调极为和谐。“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字字发音口形小,声音低沉,如泣如诉。“佳节又重阳”声渐明亮,似佳节将给百无聊赖的词人一些欢娱的希望。而 “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又沉下去,正切合词中写凉意入帐中枕上,对比夫妇团聚时的温馨,词人心头升起一番凄凉滋味的内容。至于下片,遣字也无一字妥贴,绝无一字腐、哑、笨、弱、粗俗或生硬者。下片各句末字分别是 “后”、“袖”、“魂”、“风”、“瘦”等字,除韵脚低沉外,“魂”、“风”二字声徐而浑,同凄怆的词境也相一致。

而其中名句 “人比黄花瘦”之 “瘦”字,更是词中之眼,全词用字妙中之妙者。它除了用韵适合全词感伤情调外,用意也新颖、隽永。它在全词最后,凝注了全章蕴含的刻骨离愁与相思,并用 “为伊消得人憔悴”的 “瘦”将这离愁相思形象化,正是画龙之后的点睛之笔。这一 “瘦”字也使最后一句不仅有黄花象人一样在西风中消瘦、枯萎之意,而且讲人不但受西风之吹,还有离愁别恨交感其心,其苦更深,其身也更瘦,这就有丰富的新意。并且前面 “英道不消魂”正是词人思念亲人,悲伤至极,冲口而出之辞,其中有转折之力,有哀怨之情。下接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更虚实相得,构成一幅西风卷帘、瘦人与瘦菊相怜、佳节冷落的图画。这比单讲人似花瘦意境更加深厚。萧瑟情味,俱收此中,而超乎象外,不可胜言。宋人胡仔说: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此语亦妇人所难到也。”( 《苕溪渔隐丛话》)其实何止妇人难到! 据元代伊世珍 《瑯嬛记》 载,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曾将清照的词夹杂在自己所作词中,请友人陆德夫品评。德夫讲,“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三句“绝佳”。而在这“绝佳”的三句中,凝炼、醒目的“瘦”字正是它们的一字之骨。这样来看,秦观的 《如梦令》“依旧,依旧,人与绿杨俱瘦”、李清照的同调词“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虽都是用“瘦”字作句末字,也用得很妙,却都远不及这首〔醉花阴〕里用得精彩。

宋祁 《木兰花》: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写明媚春光,游春乐事,选择了皓效条通韵,上去通押。字韵除“笑”字的为齐齿呼外,均为开口呼,声音响亮。“棹”、“闹”、“笑”、“照”均为去声字,声重而大,同舒徐和软的上声字“好”、“少”相配而用,抑扬有致,恰似词人游春欢畅之时,放声而歌,适合词的内容,使全词写得声情并茂。其中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精妙别致,更是数百年来脍炙人口。王国维评作: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 ‘闹’ 字,而境界全出。”(《人间词话》)清·黄蓼园也曾讲过:“‘春意闹’三字,尤奇辟。”(《蓼园词选》)而清人李渔却大不以为然,他说:“若红杏之在枝头,忽然加一 ‘闹’ 字,此语殊难著解。争斗有声之谓闹,桃李争春则有之,红杏予实未之见也。‘闹’ 字可用,则 ‘吵’、‘斗’、‘打’ 字皆可用矣。”( 《窥词管见》)这其实误解了此处 ‘闹’字的含义。这个 ‘闹’ 不是“吵闹”的闹,而是 ‘闹元宵’ 的闹,“热闹”的闹。这正写出了红杏的十分春意,在春风吹拂下舞动的姿态,也侧面显示了春游气氛的热闹和词人的兴致之高。李渔的持异之论,正从另一方面说明了此 ‘闹’字用得几百年后还觉新颖别致,只不过李渔没有细品其中不尽之味,率尔论词罢了。

感人心者,莫切乎声,莫深乎义。宋人填词已始讲究用字新隽响亮。他们中就有人自觉地选韵合律、炼字入词,以求词作歌来上口,细品有味。北宋·苏轼《和致仕张郎中春昼》:“浅斟杯酒红生颊,细琢歌词稳称声”的诗句便露此意。李清照 《词论》 讲:“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于词的叶韵等要求更加严格,同时还指出填词要典雅、有情致。到宋元之际,张炎在他的词学专著 《词源》中更明确地讲到: “盖词中一个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锻炼,字字敲打得响,歌诵妥溜,方为本色语。如贺方回(贺铸的字),吴梦窗(吴文英的号) 皆善于炼字面,多于温庭筠、李长吉(李贺的字)诗中来。字面亦词中之起眼处,不可不留意也。”到清代人们对此研究更加细致。周济对词中用字阴阳、平上去入、双声叠韵等安排做了更为丰富的阐述,并且讲填词用韵“东真韵宽平,支先韵细腻,鱼歌韵缠绵,萧尤韵感慨,各具声响,莫草草乱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深得其中三昧,足供填词择末字参考。以此求韵字声谐,且炼韵字之义以求新隽,庶几可无大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