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类·有理脉可寻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 词亦文之一体,昔人名作,亦有理脉可寻,所谓蛇灰、蚓线之妙。(况周颐《蕙风词话》 卷二)
【词例】
眼 儿 媚
范成大
萍乡道中乍晴,卧舆中困甚,小憩柳塘。
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试轻裘。困人天气,醉人花底,午梦扶头。
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
【解析】任何作品都有可供寻绎的理脉: 叙事的作品要把故事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议论的作品要把立意的主旨解说清楚,写景状物的作品要把景物描摹得清晰如画,抒情言志的作品要把内在的感情意绪表达得淋漓而完整,这都应有理脉在。所谓“理脉”,也就是作品的文理、脉络,有了这个东西,作品才不致于像一群乌合之众,散漫零乱而不可收拾。林纾在其《春觉斋论文》 中曾说:“行文有伏笔,即伏脉,猝观之实不见有形迹。故吕东莱论文,谓有形者纲目,无形者血脉。善于文者,一题到手,须将全篇谋过,必先安顿埋伏,在要处下一关键,到发明时即可收为根据。故明眼者须解得一个‘藏’ 字诀,欲注射彼处,先在此处着眼,以备接应。盖一脉阴引而下,不必在在求显,东云出鳞,西云露爪,使人扪捉,亦足见文心之幻。”他所说的“伏笔”,其实也就是文章的理脉。比如苏东坡的 《前赤壁赋》,赋的开始不殚其烦地写“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之类风月山水,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却是为后文水与月的议论预留地步。当然这也可以从后向前看:后段关于江风山月那番宏论之所以顺理成章而毫不牵强造作,也正是前面已有了安顿埋伏的缘故。再比如诗,也甚为常见。杜甫有一首很著名的 《春夜喜雨》诗,全诗的脉络就是个“雨”:“好雨知时节”是明点雨,“当春乃发生”是暗点雨,“随风潜入夜”的是雨,“润物细无声”的还是雨,“野径云俱黑”烘托的是雨,“江船火独明”陪衬的是雨,“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写的仍是雨——是以雨后的清晨来写夜雨。一篇文字或明或暗,或正写或反写,有陪衬,有烘托,看似散漫零乱,随心所欲,孰不知暗中却伏着这一理脉,这就好比一串串好了的珍珠,粗心人只见得到珍珠耀眼夺目,而明眼人却知道那是为一条线穿起来的。文如此,诗如此,小说对这一技巧的运用也许更为纯熟些。金圣叹在讨论 《水浒传》文法时说:“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字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读第五才子书法》)景阳冈武松打虎是 《水浒传》 第二十三回文字,从武松别宋江提梢棒上路到最后打死老虎,小小两三千字的篇幅中提到梢棒的就有十四五处之多。紫石街为第二十四回事,潘金莲与西门庆勾搭成奸,这帘子可算是牵线搭桥的媒介。作者一路写一路点染,不慌不忙而又条理贯畅。可以说“理脉”是艺术构思或创作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对于略显玲珑纤巧而又细腻含蓄的词来说,意义尤为重要。比如范成大的这首《眼儿媚》 词,况周颐就认为 “有理脉可寻,所谓蛇灰蚓线之妙”,其中“‘春慵’ 紧接 ‘困’ 字、‘醉’ 字来,细极。”这首词写词人行进于萍乡道中,雨后在卧舆中很困,在柳塘边小憩的情景。词中就是抓住了这个 “困”字作词眼,首句 “酣酣”是写乍晴后的那种暖意,但已蕴 “困”字于其中。接下来的 “困”、“醉”、“梦”更是直点到 “困”字上。上片已将这 “困”意写足,所以要荡开笔去写春水、东风,但过脉又不可断,于是用一 “春慵”作过头,将前后片绾合在一起; 而且无论是水还是风,无不浮动着 “困”意,如沈际飞所云:“字字软温,着其气息即醉”( 《草堂诗余别集》)。这样就把一段琐屑的情景贯串一气,成为一完整而有韵味的艺术品。词中的 “有理脉可寻”似可分为两类来说: 一是整篇文意的,一是局部词语的。先说前者,比如周邦彦的 《秋蕊香》一词,写乳鸭池塘水暖和风紧柳花,这是写春天来临,花迎面又是点人,下面全写这个女人,她的午妆、她的针线、她的春梦,写得似乎很拉杂,但仔细寻绎就可以发现其意脉乃是闺中女子在思念远人,春日撩人思绪,而此女子在春日里的三件事又无一不紧扣怀人这一主旨,使全词浑然为一体。再说后者,所谓局部词语上的理脉,乃是指上下词语间的转折起承,尤其是词的上下片之间的转承。张炎在 《词源》 中曾论到此点,他说:“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需要承上接下,如姜白石词云:‘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于过片则云:‘西窗又吹暗雨’。此则曲之意脉不断矣。”其所举词出自姜夔的 《齐天乐》,前两句是此词的上片歇拍,后一句是过片,歇拍中包含着过片的情景,过片又带着歇拍的余意,所以是 “意脉不断”,这就是理脉。词以音乐故,常分片分阕,与诗的连贯如一大不相同,因此易造成文意的悬隔,这 “有理脉可寻”无疑对词的完整统一起着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