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想起钏路那一家名叫“汤岛满”的日本小吃店,心头便浮起一缕悠远的思念。那店堂实在很小,狭长的曲尺形柜台前,至多仅容九个顾客落坐。当三个日本朋友陪同我们三个中国客人进入门口,凑着柜台边一排坐开,小铺子顿时显得拥挤热闹起来。
这家铺子虽小,却是以供应鲜美可口的大马哈鱼片著称,其中有一种“柳叶鱼”尤其闻名。柜台内一小块空间就是厨房。低矮桁梁下,用铁钩挂着一把金黄锃亮的大铜吊,挂在一个方形大木框的炭火上。炭火透着殷红,铜吊冒着热气,烤柳叶鱼的香味四溢。
一进门,我们就被介绍过了。柜台内的年老的女掌柜和年轻的女招待笑脸相迎,殷勤周到。我们安闲自在地品味各种鲜红生鱼片,外加碧绿的甜椒和嫩白鲜芦笋,用以佐酒,充分领略小吃店的乐趣。矮个子女掌柜在忙碌中时时过来说几句话,问问中国客人是否喜欢这里的风味小吃。窈窕的女招待笑盈盈地给我们划火柴点香烟。同来的日本朋友是常客,举杯请那两个妇女同饮,一时笑声盈耳,小店铺里有一种轻松的家庭气氛。
早在我们进来以前,柜台尽头处有一个顾客默然独酌,不用说对这一切都看到了,也都听见了。他即将离去,终于忍不住同我们攀谈起来。这人脸色有点苍白,但看不出是五十岁的人,更想不到是一个钢铁工人。他说得沉缓简单,意思大概是过去日本对中国发动侵略战争,犯下大罪,深感内疚。他从未到过中国,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中国人,这次意外的邂逅引起他许多感触,他似乎非要把话说出来,心里才稍稍平静一些。
“我叫前野祐一,没有带名片,请你们原谅。”他站起来走向女掌柜,掏出钱包,交代了几句话,然后向我们颔首告别,消失在门外的夜雾之中。随后女掌柜取来两瓶啤酒,说是刚才那位主顾为中日友谊特地留下来请中国客人的。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旁边的柜台一侧又来了一个顾客,是当地一名律师,五十多岁,律师的性格毕竟与工人不同,乍一见面便滔滔不绝地回顾中国的历史文明。他说,中国唐朝时代就出了大诗人李白和杜甫,而日本还处于奈良时代的前期。他酒酣耳热,突然声调铿锵用汉语背诵起杜甫名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低徊不已。
那是将近一年前的事了,每年六月,著名的钏路夜雾又该悄悄出现了。那个心地善良的日本工人,那个吟诵唐诗的日本律师,大概又在“汤岛满”的柜台前饮酒解闷,把满街潮湿阴冷的夜雾关在门外,在小店的壶中天地求得片刻温暖。不知为什么,虽然萍水相逢,只有一面之缘,总是不易忘却。
一九八二年五月
(1984年四川人民出版社《何为散文选》)
赏析这是一篇短小精悍,韵味悠长的抒情小品。全文仅仅一千余字,却有着丰厚的思想蕴含。作者通过对访日时在一家小吃店中与两个素不相识的日本人邂逅相遇的情景的忆写,反映了日本人民对中国客人的友好感情,抒发了对日本人民的关切和思念之情。并围绕着这个主题透露出日本人民的生活面貌和情绪状态,表现出他们对统治者发动的侵华战争的憎恶,以及对中国历史文明的倾慕。一篇短文竟包蕴着如此丰富的内容,足见作者为文时聚沙炼金,缩龙成寸的高超艺术功力。
这种艺术功力首先表现在题材的选处上的取精用弘。本文的前半部分描述了对小吃店汤岛满的深切感受。作者不去写华贵的旅邸餐馆,却选择这样一个小吃店来描述,因为它更能说明日本人民对中国人民的真挚友情是充溢于角角落落、四野八荒的。文章的后半部分写了来小吃店就餐的两个日本人:一个是钢铁工人,他向中国客人表示为日本过去曾发动侵略中国的战争而深感歉疚,并特意赠予中国客人两瓶啤酒,以表友谊之情;一个是当地的律师,他熟悉中国的历史文明,挚爱中国的历史文明,因而见到中国客人倍觉亲切。这次和作者同来这个小吃店的还有三个日本朋友和另外两个中国人,作者对他们的言语、行动都不著一笔,只选取这样两个普通日本人来描述,因为他们更可以显示出日本的广大群众对中国人民的友好感情。文章由于选材的典型,处理的确当,所以使主题鲜明,篇幅简短,结构格外紧凑。
作者的艺术功力还表现在表达方式的灵活轻捷。本文中作者驾轻就熟地根据内容的需要分别采取了概括介绍、简洁的叙述、传神的白描等多种表达方式。这样就更有助于造成文章的短小精悍。如写小吃店时,对其规模格局,用的是说明介绍;对人们进店时的情况,用的是简洁的叙述;而对店内烤柳叶鱼的情景用的则是白描方式。请看:“低矮桁梁下,用铁勾挂着一把金黄锃亮的大铜吊,挂在一个方形大木框的炭火上。炭火透着殷红,铜吊冒着热气,烤柳叶鱼的香味四溢。”这种逼真传神的白描,把烤鱼的情景,写得有香有色,读者读之如身临其境,是不禁要馋涎欲滴的。在写人时,也是几种表达方式间而用之。这里须特别指出的是,作者极善于把对人物语言的描写,变为间接的叙述。如写钢铁工人的话:“他说得沉缓简单,意思大概是过去日本对中国发动侵略战争,犯下大罪,深感内疚。”写律师的话:“乍一见面便滔滔不绝地回顾中国的历史文明。他说,中国唐朝时代就出了大诗人李白和杜甫,而日本还处于奈良时代的前期。”作者这样把人物语言的描写变为叙述,自然节省了文字,缩短了文章的篇幅。
作者的艺术功力也表现在语言的凝炼、含蓄上。全篇绝无冗字赘语,并在很多地方藏锋不露地暗含深意。如写钢铁工人:“这人脸色有点苍白,但看不出是五十岁的人,更想不到是一个钢铁工人。”写律师:“他酒酣耳热,突然声调铿锵用汉语背诵起杜甫名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低徊不已。”写自己对他们的思念:“每年六月,著名的钏路夜雾又该悄悄出现了。那个心地善良的日本工人,那个吟诵唐诗的日本律师,大概又在‘汤岛满’的柜台前饮酒解闷,把满街潮湿阴冷的夜雾关在门外,在小店的壶中天地求得片刻温暖。”这些语句中都是有着“言外之意”、“象外之旨”的。我们掩卷沉思,自然可以体会到日本人民的生活并非都是丰衣足食,优裕温暖,自由幸福的;日本人民的心中是积有忧伤苦闷的。由此再深而思之,还可领悟到钢铁工人和律师在对中国客人表示的真挚友情中会是蕴含着对社会主义中国的仰慕、向往的因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