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君之出矣,芳帷低不举。
思君如回雪,流乱无端绪。
建安诗人徐幹有一首著名的《室思》诗,以女子的口吻,诉说对远方丈夫的深情思念。其第三章末四句曰:“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写情缠绵动人,深受后世人们的赞赏。南朝以来,不断有人模拟写作,“自君之出矣”遂成为独立的乐府诗题。与其他的拟乐府诗不同,《自君之出矣》基本上都保持着徐幹原诗的内容和形式,即标题与内容始终一致,而且大都是四句一篇,其首句必称“自君之出矣”,次句叙述一件事实,后两句则以“思君如××”引出各种比喻,类似于同题作文。这好比是戴着镣铐跳舞,既容易流于生硬、枯索,也容易显示出优劣。在众多的同类作品中,颜师伯这首诗有其独到之处。
《自君之出矣》全篇才四句,后两句又须构成一个比喻,这就需要作者不仅要处理好其中叙述与比喻的关系,而且要特别注意比喻的效果。比喻有喻意与喻象之分,而喻象的取用尤为重要。颜师伯此诗之所以高出他人之作,正在于其取象之美、含意之深、表情之真。试取他人所作两首以资比较:
自君之出矣,金翠闇无精。
思君如日月,回还昼夜生。
(刘骏)
自君之出矣,罗帐咽秋风。
思君如蔓草,连延不可穷。
(范云)
宋孝武帝刘骏的一首,以金玉首饰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来写女子因丈夫久出而无心装扮,是徐幹“明镜暗不治”的翻版。而以日月轮回、夜逝昼生来比喻女子相思日夜不息,意思有了,但取象不够形象生动,难以引发读者产生美感。且金玉、日月,都带有一种华丽高贵的气派,冲淡了悱恻动人的情思。这也许是由于刘骏的皇帝身分和缺乏真实的生活体验所致。范云是齐梁时的著名诗人,他以秋风吹罗帐暗示女子的空闺寂寞,以蔓草绵绵比喻女子的情思没有止境,虽然表现委婉含蓄,艺术感染力显然高于刘骏之作,但也依然未能跳出徐幹原作的格局。无论是徐幹的流水无尽,刘骏的日月轮生,还是范云的蔓草连延,都只是在描述女子那无穷无尽的思念,没能深入到这无尽思念的情感之本身。
颜师伯这首诗,所描写的就不是单纯的思念,而是女子由于思念时间之长、思念程度之深所形成的心烦意乱的情绪。“自君之出矣,芳帷低不举。”古代女子的住室大都张有帷幕,多者数重,故而“帷房”也可代指闺房、内室。“芳帷”着意点出内室帷幕的精美,由此可使人猜想到那陈设典雅的内室,和女主人细致而爱好整洁的性格。然而,丈夫远出不归,长久的思念折磨着女主人,令她百无意趣。洁净的内室,如今也零乱不堪;绣帷低垂,却无心挂起。这两句平平而起,是以一种总体性的叙述指出女主人公的心境。下二句才是精采之处。
“思君如回雪,流乱无端绪。”思念与怨艾,牵挂与猜疑,期待与失望,种种爱恋之情交织在女主人的心中,愁云聚结,理不出头绪。李煜曾以“剪不断,理还乱”来形容离别的愁丝,十分真切。这首诗用回雪比喻愁思的郁结不解、纷纭无绪,不仅真切,而且意象之美,令人叹为观止。你看,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它们漫空飞舞,片片落下,无始、无终,无先、无后,天上地下,只是一片茫茫。忽然一股回风吹来,卷扬起地上的雪粒,拉扯住空中的雪片,搅成一团,旋飞不息。它们是那样急骤,那样杂乱,那样稠密。这景象是美的,又是沉闷的、迷乱的,正如忧郁而纷繁的愁绪。曹植曾以“流风回雪”形容美女举止的轻盈;颜师伯则取流风回雪之纷纭回环来形容愁思无端绪,虽是取效于前人,但却另辟蹊径,颇觉新鲜。此外,雪的洁白无暇似也象征了女主人忠贞不渝的品德。
有比较,才有鉴别。与刘骏、范云的同题作品相比,这首诗写相思并不停留在表面,而是揭示出相思之人内在的情感体验,深刻而又真实。诗以流风回雪比喻抽象的愁思,显得生动优美。这确是一首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