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地远接闽瓯,山东英妙屡经游。前瞻叠嶂千重阻,却带惊湍万里流。枫叶朝飞向京洛,文鱼夜过历吴洲。君行远度茱萸岭,妾住长依明月楼。楼中愁思不开嚬,始复临窗望早春。鸳鸯水上萍初合,鸣鹤园中花并新。空忆常时角枕处,无复前日画眉人。照骨金环谁用许,见胆明镜自生尘。荡子从来好留滞,况复关山远迢递。当学织女嫁牵牛,莫作嫦娥叛夫婿。偏讶思君无限极,欲罢欲忘还复忆。愿作王母三青鸟,飞去飞来传消息。丰城双剑昔曾离,经年累月复相随。不畏将军成久别,只恐封侯心更移。
今江西南昌一带,为汉豫章郡。《豫章行》本汉乐府诗题,一般用来表现伤离别,惜华年,感叹时节如流,生命短促。曹魏以后,沿袭古题,代有所作,大都采用五言古体,而这首诗却用七言,形式显得新颖。七言诗体,自梁陈以来,由于王褒、庾信等一大批作家有意为之,作为一种“新变”的诗体,已日益显示出不可忽视的地位和影响。这首诗,正是足以显示七言新体魅力、足以代表时代风尚的力作。诗中写一位少妇对浪迹他方的丈夫的思念,仍是传统的伤别主题。前八句为一小节,中十二句为一小节,后八句为一小节。全诗结构显得条理清晰,堂庑分明,主从得当,重点突出。前八句,略作交待,并点明题意,叙写江南游子的行程和夫妇的异地阔别。“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这是王勃《滕王阁序》对豫章形势的描写。豫章是由两京中原通往沿海地区的咽喉要道。“瓯”,浙江温州的别称。“山东英妙”,意即中原地区的英俊少年,用以美化少妇的丈夫,说他已远游江南去了。古人说“山东”,是指函谷关以东广大地区。从“山东”到“江南”,千里迢迢。瞻前顾后,要翻过重重高山,渡过条条激流。从此一对恩爱夫妻,就一个在外地领略行路的艰辛,一个在内地体验相思的痛苦。“枫叶”以下,即承上而来,就游子和思妇两面分说:在红叶纷纷飘落京都的时节,大概他已经随着水中鱼儿在吴江边靠岸了;当他艰难地翻越茱萸岭时,她也正好在明月之夜登上高楼苦苦地思念着他呵!这四句以“文鱼”(有彩色花纹的鱼,)对“枫叶”,以“茱萸岭”对“明月楼”,主要是取其色泽鲜妍,以唤起读者的美感。以“朝飞”对“夜过”,以“京洛”对“吴洲”,主要是为了表明异地阔绝,以衬托相思之苦。“吴洲”和“茱萸岭”为江南“君”行之处,“京洛”和“明月楼”为中州“妾”(少妇自称)居之所,连结着这两地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别恨离愁。
“楼中”以下十二句,着重描写孤居深闺中的少妇的苦闷。而这种苦闷在春天的特殊氛围中更显得哀惋动人。“楼中愁思”已非一日二日,她成天是双眉紧锁,悒悒无欢。春天来了,于是想到用赏识春光来消磨日子。可是临窗看到鸳鸯戏水,仙鹤长鸣,满池浮萍,满园花树。春天充满生命的活力,好像是专供情侣们享受的爱情的季节。这明媚的春光更加深了她对远行人的思念,使她不由得回忆起昔日角枕(用兽角作装饰的枕)旁的柔情蜜意。汉代张敞为妻画眉,历来传为佳话,此后“画眉人”就成了爱人的最美的指代词,可现在她的那个“画眉人”却远在千山万水外,她还有什么心思梳妆打扮呢?最贵重的首饰她也懒得戴了,最明亮的镜子她也懒得照了,因为这些都“谁用许”——没人赏识,赞许了。用“见胆”形容“明镜”之光亮;以“照骨”修饰“金环”之成色,美其事物,美其服饰,主要是为了突出人、美化人。接着她又自我排遣,以求其心理的平衡:浪迹在外的游子,本来就容易因事耽搁停留;而自己的丈夫,远行江南,一时回不来,就是可以理解的了。不能因为一时的离别而抱怨,应当耐心地等待,忠贞不二。像牵牛织女那样,终有相会的一天;嫦娥背叛自己的丈夫,就只有独处月宫,这是断乎不能效仿的。至此,少妇的相思之苦,总算得到了暂时的缓解。“空忆”以下,是对被春望所逗引起的一片春情的体贴入微的描写,写得起伏跌宕,淋漓尽致,充分展现了少妇的情意缠绵、回肠百结。
“偏讶”以下,又别处生情,把思念之情推向高潮。此时,少妇忽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连自己也感到吃惊:嘴里说不要想他了,可是心里却老是这也忘不了那也忘不了。她幻想着变成西王母身边的三只青鸟,飞来飞去传递爱情的信息。她又想起丰城的雌雄双剑,纵使曾有分离,最后还是会合在一起。她不怕暂时的分离,她怕的只是丈夫猎取功名后将她抛弃。“丰城双剑”事,见《晋书》,因为丰城为豫章属县,故用来点染文意。这里的“将军”和以上提到的“山东英妙”、“荡子”一样,都是一些虚拟之辞,在诗中起着美化丈夫的作用。
这首诗在艺术表现上,用铺陈排比的辞赋手法,发为通体整齐骈骊的七言句式;注意选用色泽鲜妍的词语,从感官上引起读者的审美愉悦;对人物的心理活动进行细腻的刻画,以情动人。
王昌龄《闺怨》云:“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同样写一闺中少妇春日凝妆楼头,薛道衡笔下的少妇恐夫君“封侯心更移”,王昌龄笔下的少妇进而连“觅封侯”其事也一并悔之。这两首诗,情景相通,立意小异,而一繁一简,各臻其妙。并比而观,可以深思自得,可以启迪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