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迎白日,丹气临汤谷。翳翳结繁云,森森散雨足。轻风摧劲草,凝霜竦高木。密叶日夜疏,丛林森如束。畴昔叹时迟,晚节悲年促。岁暮怀百忧,将从季主卜。
魏晋时期正处在山水田园诗正式问世的前夕。这时期诗歌创作中的一个显著特色是写景因素正迅速滋长。以“三张”、“二陆”、“两潘”、“一左”为代表的西晋太康诗坛,从总体看成就并不高,但诗人们的创作在不同程度上都体现了这一特色。其中张协尤值得注意。钟嵘《诗品》评其诗云:“其源出于王粲。文体华净,少病累。又巧构形似之言。雄于潘岳,靡于太冲。风流调达,实旷代之高手。词采葱蒨,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这段话对张协诗歌作了中肯的评价。现在,我们就以这首《杂诗》为窗口,来窥探一下张协的创作。
张协,字景阳,安平(今河北安平)人。与兄张载、弟张亢并称“三张”,《杂诗》十首是其代表作。这组诗或伤怀才不遇,或叹世路多艰,或叙思妇怀远之情,或言及时自勉之意。内容较广泛,非作于一时。这一篇原列第四,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首。
首二句以简练的笔触勾勒出曙色初露、旭日东升的壮伟景象。作者从绚丽的朝霞着笔,巧妙地运用“迎”、“临”二字,便把人们习见的日出之景写得别具一格:那玫瑰色的云霞照临太阳的家乡汤谷,把太阳从沉睡中唤醒,给它披上光彩夺目的衣裳,然后袅袅婷婷,把它送到人间。诗人突出了朝霞的动态美,使人想见那万道霞光的全部光华与风采。在张协笔下,朝霞成了光明的使者。这不仅增加了诗的情趣,而且使诗歌词采赡丽,神貌飞动。左思的“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也写日出景象,但比之张诗就显得质木平实,也缺乏气韵了。钟氏所说“词采葱蒨”、“靡于太冲”,于此可见一斑。
次二句写气候突变,诗歌顿起波澜。“翳翳结繁云,森森散雨足。”先写阴云集结,后写急雨滂沱,虽大起大落,却层次井然。翳翳,是多云而阴的样子。语出《论衡》:“初出为云,繁云为翳。”森森,是繁密的样子。蔡雍《霖赋》:“瞻玄云之晻晻,悬长雨之森森。”诗人以翳翳写云之多而厚,以森森状雨丝之长而密,无不曲尽其妙。张协《杂诗》其三有云:“腾云似涌烟,密雨如散丝。”其十有云:“云根临八极,雨足洒四溟。”皆描摹逼真,穷形尽相。张协不愧是状写繁云苦雨的高手。“雨足”二字尤可玩味。雨急而密,一根根雨丝接连不断地落在地上,其状可见,其声可闻,正如人的步履,有声可闻,有迹可寻。诗人锤炼出“雨足”一词,何等鲜明形象,又何等新鲜活脱。它平易而奇警,既见出诗人琢炼之功,而又显得自然本色,启人联想。故王船山评曰:“‘森森散雨足’得之象外。”(《八代诗选》引)后人激赏张协的创造,屡屡爱用,如“雨足飞春殿”(庾肩吾《侍宴饯湘州刺史张续诗》)、“夕阳连雨足,空翠落庭阴”(孟浩然《题大禹寺义公禅房》)、“雨脚如麻未断绝”(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等。至于“云脚”、“日脚”之类,恐也是由此而触类旁通的吧。
以下四句扣住草木写秋冬萧瑟之景。西风凛冽,干枯的小草为之摧折,寒凝霜华,高树上的枝叶为之凋零。这本是常见的景色,诗人却通过一个“竦”字来刻意形容。竦者,惊惧也。竦,又通“耸”。树木因叶子凋落而显得更高,似乎惊慑于秋霜的威力而森然竦立,读者也似乎看见那枝干以及残留的叶子都失去了往昔的光泽滋润而显得枯槁暗淡了。一派萧森气象全由此一字传出。这一“竦”字又传出诗人的心声:草木摇落,岁华易逝,诗人感物兴怀,怎不触目惊心!这就暗暗逗出最后四句来。至此已把秋意写足,但作者感到意犹未尽,于是再以一个比喻来极貌状物:“丛林森如束”。林空叶尽,枝条根根上聚,远望去像是被捆成一札札似的。此境此景,真非一个“束”字不足以形容。李周翰说:“木叶密则枝重,叶既疏落,条轻上指,森森然如束也。”(六臣注《文选》)对张协的工笔细摹之妙,理解得最为中肯。张载《七哀》诗有云:“木落柯条森”,已自形象鲜明,而张协此句更是“巧言切状”,“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无怪乎钟嵘说“孟阳(张载字)诗乃远惭厥弟”了。这句就“凝霜竦高木”加重渲染,强化了高旷萧森的气氛,造境警拔,使人联想起“天高万物肃”(张协《杂诗》之二)的境界。前人说张诗“諔诡”(《诗品》卷中鲍照条),当可于此等所在体味一、二。
诗的最后四句写由秋景而引起的感触。“畴昔叹时迟,晚节悲年促。”少年时不谙世事,“秋月春风等闲度”,有时甚至恨时间过得太慢;到了老年,却悲叹年岁流逝得太快了。一生体验凝集在十个字中,语言极精警,内容极丰富。它概括了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经验,富于哲理意味,足以发人深思。张协少有俊才,素有抱负,也曾在晋朝做了几任官,但他为人“清简寡欲”,见“天下已乱”,“遂弃绝人事,屏居草泽,守道不竞,以属咏自娱。”(《晋书》)其《杂诗》之五曾说:“阳春无和者,巴人皆下节。流俗多昏迷,此理谁能察。”可见他不满现实,反抗世俗的品格。因此,这里的“悲年促”,就不仅仅是一般的叹老嗟卑,而实隐含着壮志未遂的深深感叹。既然生不逢时,不如栖隐山林。“岁暮怀百忧,将从季主卜。”季主,即司马季主,他是汉初长安著名的卖卜者。宋忠和贾谊曾问他:“何居之卑?何行之污?”他答道:“贤者不与不肖者同列,故君子处卑隐以辟众,自匿以辟伦。”(见《史记》)诗人以表达高尚的情志结束全诗,给人以高标拔俗之感。史载:“永嘉初,复召为黄门侍郎,托疾不就,终于家。”这种高洁的襟抱形之歌咏,就使其诗作每每于形象鲜明之外流宕着一种高情远韵,这就是他之所以“风流调达”“雄于潘岳”之所在!刘勰强调张协“词采葱蒨”一面,说:“景阳振其丽”(《文心雕龙》),而刘熙载说:“丽何足以尽景阳哉!”(《艺概》)相比之下,刘熙载所言称得上是知人之论。
全诗前八句写全景,后四句才抒情,山水景物描写的比重大大增加了;而写景又逼真如画,可谓句句工笔勾镂,处处穷态极妍,显示出早期山水景物描写贵重“形似”的特色。《文心雕龙》篇说:“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但张诗并不因追求形似而显得繁芜平弱。这是因为作者善于捕捉最具特征的朝霞、繁云、密雨、劲草、高木等自然景物,又善于以最凝炼形象的词语来状写,故而语少意多,“文体华净”。诸如“迎”、“临”、“结”、“散”、“摧”、“竦”一系列动词皆精当传神,又如“森森”、“翳翳”、“繁(云)”、“劲(草)”、“高(木)”等形容词无不切合情境,使人有“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之感。作者还巧用譬喻,善用叠字,注意对偶工整、音韵铿锵,追求艺术的完美。魏晋以降,文学创作成为人们“自觉”的活动,诗人们开始炼字琢句,讲究声色,不仅“情必极貌以写物,而且“辞必穷力而追新”。张协的精于锤炼,表现出当时诗人共同的好尚,而其功力较之同时代作家又高出一筹,故而何义门《读书记》曰:“诗家琢字炼句,始于景阳。”当然,这首诗也有美中不足之处:诗人的情感虽因景物而触发,情因景生,生得自然,但情景分写,毕竟还没能把主观感情融注到客观物景之中。所有这些,成就和不足,都恰恰是孕育中的山水诗的独特风貌。
张协之后,谢灵运第一个倾力写山水诗。他模山范水,情貌无遗,景物刻画极为细致精工,“杂有景阳之体,故尚巧似。”(《诗品》卷上)但往往在景物描写之后拖着一条玄言说理的尾巴。同时笔力也逊于张协,写景“颇以繁富为累”。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在田园景物的描绘中融入了强烈的主观感受和情思,由语不及情而情景交融,达到了物我同一的浑化境界。其情志之高尚和“文体省净,殆长无语”,显然和张协一脉相承。故何义门曰:“胸次之高,言语之妙,景阳与元亮之在两晋,盖犹长庚、启明之丽天矣。”(《读书记》)其后,经过南北朝许多诗人的努力,山水诗日益成熟。唐代的山水田园诗正是在前代人的基础上,才达到景中情、情中景融为一体、风神绰约、韵味无穷的化境。张协诗中的景物描写实开陶谢之先河。从他的《杂诗》中,我们不难看出山水诗这朵古典文学艺苑中一株独具色彩的奇葩的最初形态。尽管它还很不完善,但却显示出独具的异彩和顽强的生命力,为后世诗人提供了丰富的养料。从这个意义上说,钟嵘“旷代高手”之美誉是不为过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