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诗·欧阳建》原文|赏析

伯阳适西戎,孔子欲居蛮。苟怀四方志,所在可游盘。况乃遭屯蹇,颠沛遇灾患。古人达机兆,策马游近关。咨余冲且暗,抱责守微官。潜图密已构,成此祸福端。恢恢六合间,四海一何宽。天网布纮纲,投足不获安。松柏隆冬悴,然后知岁寒。不涉太行险,谁知斯路难。真伪因事显,人情难豫观。穷达有定分,慷慨复何叹。上负慈母恩,痛酷摧心肝。下顾所怜女,恻恻心中酸。二子弃若遗,念皆遘凶残。不惜一身死,惟此如循环。执纸五情塞,挥笔涕汍澜。

魏晋时期,统治集团内部的倾轧异常激烈,西晋惠帝永康元年(300),在后党贾氏与赵王司马伦的争权斗争中,张华、裴頠、潘岳、石崇、欧阳建等一批名士被司马伦诛杀。这首诗是欧阳建临刑时所作。

诗的前十二句,诗人叹悔自己身处乱世,不能明哲保身而招致祸难。首先,诗人叹悔自己不该离家游宦。“伯阳适西戎”。“伯阳”,老子的字。“适西戎”,据传说,老子去过流沙(我国西北沙漠地带)之西。“孔子欲居蛮。”“蛮”指古代南方少数民族,亦称夷;《论语》说:“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欧阳建是渤海(郡名,在今河北南皮县一带)人,其地近海,远离中原,比较荒僻,他以老子、孔子的故实发端,是为了说明自己的家乡也不“陋”。“苟怀四方志,所在可游盘。”四方志,经营四方之志。一个人若有这样的志向,什么地方不能有所作为呢?言下之意,自己也应该留在乡梓,不该到京师去游宦。通观四句诗,虽无悔字而悔意豁然,用典贴切深婉,起到以少总多的效果。“屯”“蹇”,《易》二卦名,都是艰难困苦之意,后因称挫折不顺利为“屯蹇”。古人,指春秋卫国的大夫蘧伯玉。据《左传》记载,卫献公无道,于鲁襄公十四年被大夫孙林父所逐,至二十六年又由大夫宁喜迎回复位。孙林父流亡国外,宁喜后也因专权为卫献公所杀。孙、宁二人在谋变时,都曾同蘧伯玉商议,伯玉两次都预见到祸乱将起(即“达机兆”,明达事物变化的先兆),“从近关出”。近关,距离国都最近的边关,取道近关,可见他急于出国避乱。这两句,是赞赏伯玉的识时务、明哲保身,以对比出自己的无见识。“抱责”以下四句,自悔没有激流勇退,反而因谋诛赵王伦不成而终遭杀身之祸。“抱责守微官”,语本《孟子》:“有官守者,不得其责则去”(有固定职务的,如果无法尽其职责,就可以不干)。诗人这里化用其意,说自己处在这种乱世,按孟老夫子的教导,早该弃职隐退了,却执迷不悟,死抱着官职不放。与古人的“达机兆”相比,诗人不由得深沉地自叹自责了。咨,叹。“冲且暗”,年幼而不明事理。“潜图”,密谋,指谋诛赵王伦。关于欧阳建遇害事,王隐《晋书》说:“欧阳建为冯翊(治所在今陕西大荔)太守,赵王伦之为征西(征西将军),挠乱关中,建每匡正,不从私欲,由是有隙。及于伦篡立(指司马伦废惠帝自称帝事),(建)劝淮南王允诛伦,未行,事觉,伦收建及母妻无少长皆行斩刑。”是为“咨余”四句诗很好的注释。也可以知道欧阳建的“守微官”,并非贪图爵禄,而是为了对时局有所匡正。一个正直之士为自己的正直叹悔,益发令人痛感这个黑暗时代的是非颠倒。

中间十二句,诗人慨叹仕途险恶,人心难测,并抒发豁达的人生观。“恢恢”四句,空间的宽阔广大与“投足不获安”的局促形成鲜明强烈的对比,揭示了世道极端阴森恐怖。“投足不获安”五字,语虽平实,却是全诗最为精策之处,因为它表现的不仅是欧阳建一人的喟叹,也凝聚着魏晋文人普遍的忧患情绪。通览魏晋诗歌,至迟从何晏、阮籍起,这种情绪就在文人诗中广泛传染,直到“平典似道德论”的玄言诗风大畅时,才趋于式微。紧接着,诗人通过两个比喻,揭示仕途之艰险。第一个比喻,化用孔子语“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极言时势之严峻恐怖,笔法灵活有深致;第二个比喻,用涉太行道说明、映衬仕途之险,语简理明。“真伪”二句隐含对屠杀者、抑或告密者的愤慨之情。自然,作为在统治集团各派系激烈倾轧中的牺牲品,欧阳建是不可能真正认识到罹难根源的,因而对于自己的悲剧命运,他尽可能作出豁达的解释,并以豁达的态度处之:“穷达有定分,慷慨复何叹。”在统治集团的内讧中丧身,现在看来并无什么价值可言,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吐此达观之辞,欧阳建还算不失名士风度。

诗的最后十句,写诗人对亲族牵连被刑的至哀至痛。欧阳建尽管对自己的悲剧命运还能处之豁达,但在另一方面,他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充满感情的普通人,因而当他念及与自己同赴刑场的老母及儿女时,满腔悲痛喷涌而出,一连用“摧心肝”“心中酸”“如循环”“五情塞”“涕汍澜”五个词组,淋漓尽致地抒吐了他的深沉悲痛。尤其是“不惜一身死,惟此如循环”两句,古直悲凉,意绪绵远,令人千载之下,犹生凄然之情。

欧阳建写成这首诗,便死在刽子手的斧钺之下。如何评价魏晋时期统治集团内部各个派系及其参与者的是是非非,那是史学界的工作,兹不置论。作为文学作品,这首临终抒情诗,真实完整地表现了诗人临刑时复杂的思想感情,从而反映了魏晋时期“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晋书》)的险恶现实,无疑是一首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