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观兵·曹丕》原文|赏析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古公宅岐邑,实始剪殷商。孟献营虎牢,郑人惧稽颡。充国务耕殖,先零自破亡。兴农淮泗间,筑室都徐方。量宜运权略,六军咸悦康。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

这是一首雄壮而充满自信的阅兵诗。

黄初六年(225年)八月,魏文帝曹丕“为舟师东征。”冬十月,行幸广陵,(今扬州)故城,在长江边举行了一次规模宏大的阅兵式。曹丕逸兴遄飞,即于马上吟成此诗,故又题为《至广陵于马上作诗》。

阅兵,原本就为了炫耀武力。而此次阅兵,又在与东吴一江之隔的长江边,当然更是要给孙权点颜色看看。此诗前八句所着力渲染的,正是曹魏“六军”的非凡声势和同仇敌忾之气。“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开篇未叙军马,先写阅兵的环境,乃在“水涌山叠”、浩荡千里的大江之畔。人们自然不会忘记:在这江水之上,当年曾演出过“火烧赤壁”的悲壮话剧。而今十多年过去,“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战的江水犹然热”(关汉卿《单刀会》),曹魏将士正要在此一振军威、洗雪其耻。那“汤汤”江声,该激起诗人多少壮思。所以,诗之起句看似平平,却局面阔大、情怀悠悠,为全诗奠定了雄壮的基调。接着便展现将士操演的景象:“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据《魏志》记载,此次阅兵“戎卒十余万,旌旗百余里”,声势非同小可。诗中以“山林”形容戎卒戈矛齐举的壮观,正见出操演部队军容之盛;然后又以万丈“日光”照耀,那连绵数百里的“玄甲”(黑色战甲)连同戈矛,便全都金光闪耀,使这盛大的阅兵,更添壮色。这两句展现全景,后两句笔势一转,化成了“特写”镜头,在一员员叱咤风云的战将身上、脸上全都蓄满“暴怒”之色;他们的“胆气”即英勇气概,充溢于沙场,显示出无可抵挡的力量。诗人为此景象所感染,不禁诗思激荡,脱口吟出:“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诗三百篇”有“谁谓河广,一苇杭(航)之”之句(《卫风》),以滔滔黄河之广,竟可借助束苇之筏飞越而过的夸张之辞,表现旅人思亲念归心情的急切。曹丕将它移之于壮阔的大江,抒发横渡“天堑”、东征孙权的豪情,于藐视之中显示了高度的自信,辞气直有干云之势!

自“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以下,诗情出现了顿跌。曹丕毕竟是一位政治家,炫耀军威只是一种姿态,内心其实并不急于与孙权决战。孙子兵法有“久暴师则国用不足”、“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之教。曹操申说此意,也曾指出:“兵犹火也,不戢(收藏)将自焚也”(《孙子注》)。此刻,人于观兵之际,大约正记起了乃父的教诲,沉入了对于昔贤“不战屈敌”古事的缅怀之中。“古公宅岐邑”,说的是古公亶父迁于岐下(今陕西岐山县东北)修建宫室、发展耕作的故事。周之文、武剪伐殷商,虽在数十年之后,但其基业,实在是由古公迁岐所开创,故曰“实始剪殷商”。“孟献营虎牢”的事,则发生于春秋时代的鲁襄公二年(前571)。当时,中原霸主晋国率诸侯之师讨伐郑国,采用鲁卿孟献子(即仲孙蔑)的建议,在形势险要的虎牢修筑城防,终于迫使郑国不战而俯首(稽颡)称服。“充国务耕殖”,说的是西汉宣帝时镇守边境的名将赵充国,坚主“罢骑兵”、“合万人留屯田”,使先零(羌人之一部)失去盘踞之所,不战自乱,四万余众降附汉庭。诗人以此六句,盛推昔贤创建之奇勋,借以披露“不战屈敌虏”的怀抱。思绪悠悠,甚有一种吞吐恢宏的气象。

最后六句,诗情复又一振。诗人从缅怀古人的悠悠思绪中回笔,续写眼前的“观兵”。此次临江阅兵,军容壮盛、士气高亢,使诗人分外兴奋。因为这一切,与他作为政治家的“量宜运权略”,有着密切的关系。为了东征孙权,曹丕曾作了三年多的准备,其重点正放在存问孤鳏、振贷贫民、发展耕作方面。对于孙吴政权的用兵,曹丕亦极其谨慎。在给群臣的诏书中,他作过如下规划:“吾欲去江数里筑宫室,往来其中,见贼可击之形,便出奇兵击之。若或未可,则当舒六军,以游猎饗赐军士”。八月间到徐州,还特为修筑了“东巡台”。“兴农淮泗间,筑室都徐方”二句,说的正是这些重大决策。正因为如此,魏之将卒无久役之苦,六军为之喜悦、康乐。诗人大约以为,他的运略之方,正合于昔贤“不战屈敌虏”之训。故“兴农淮泗间”四句,吐语从容,踌躇自得之情,溢于辞表。想到当年周公东征,虽然取得了胜利。但士卒归乡之际所唱的《东山》歌(《诗经》),毕竟吐露了久役不返的深切忧伤。相比之下,他曹丕的东征,却出现了“六军咸悦康”的局面。诗人因此在结句放声高吟:“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表现了一种凌越周公的一代帝王气派。

曹丕的诗,素以“清绮”、“轻俊”得到诗论家们的推重。这大概与他较爱写游子、思妇、男女之情的题材有关。但当他将目光转向戎马、军旅生活时,往往亦有雄壮之辞,显示出乃父之风。这首《广陵观兵》,就是其中一例:写景抒情,局面开阔,气象宏壮;运笔之间,纵、擒、抑、扬,跌宕有致。与此类似的,还有《饮马长城窟行》、《黎阳作》之三等篇。由此观之,陈祚明称曹丕“乐府雄壮之调,非其本长”(《采菽堂古诗选》),未免局限于一隅;他的同时代人刘桢说他“君侯多壮思,文雅纵横飞”(《赠五官中郎将》),倒是窥见了全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