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钟惺
出成都南门,左为万里桥。西折纤秀长曲,所见如连环,如玦,如带,如规,如钩;色如鉴,如琅玕,如绿沈瓜。窈然深碧,潆回城下者,皆浣花溪委也。然必至草堂,而后浣花有专名,则以少陵浣花居在焉耳。行三四里为青羊宫。溪时远时近,竹柏苍然,隔岸阴森者尽溪。平望如荠,水木清华,神肤洞达。自宫以西,流汇而桥者三,相距各不半里。舁夫云通灌县,或所云江从灌口来是也。人家住溪左,则溪蔽不时见,稍断则复见。溪如是者数处,缚柴编竹,颇有次第。桥尽,一亭树道左,署曰缘江路。过此则武侯祠,祠前跨溪为板桥一,覆以水槛,乃睹浣花溪题榜。过桥一小洲,横斜插水间为梭。溪周之,非桥不通。置亭其上,题曰“百花潭水”。由此亭还,度桥,过梵安寺,始为杜工部祠。像颇清古,不必求肖,想当尔尔。石刻像一,附以本传,何仁仲别驾署华阳时所为也。碑皆不堪读。钟子曰:“杜老二居,浣花清远,东屯险奥,各不相袭。严公不死,浣溪可老,患难之于朋友大矣哉!然天遣此翁增夔门一段奇耳。穷愁奔走,犹能择胜,胸中暇整,可以应世,如孔子微服主司城贞子时也。”时万历辛亥十月十七日,出城欲雨,顷之霁。使客游者,多由监司郡邑招饮,冠盖稠浊,磬折喧溢,迫暮趣归。是日清晨,偶然独往。楚人钟惺记。
——《钟伯敬合集》
如其所记,该文作于万历三十九年辛亥(1611)十月十七日。时钟惺奉使四川,故往来夔府巴渝浣溪间。是日,终得摆脱官场应酬之俗务,清晨出游,悄然独往。心源既无滓淀,则觉满目清幽;天地之间,难辨主客。
游记作顺叙,视线始终踪溪而下。始出南门,略一远眺,其飘逸风姿已尽收眼底。正如翠娱阁主人陆云龙所言:“景色小,不堪大布置。”因而所状之貌,唯其玲珑纤巧;所拟之色,唯其碧透澄澈,潆回蜿蜒,要以清逸取胜。
随着信步走入如画之风景,浣花溪在两岸苍翠竹柏和桃源人家的掩映之下,反显得时远时近,或断或续,虽有只缘身在之叹,然毕竟唯有此刻,溪之清华水木才显得伸手可以触摸,敞怀可以呼吸。淘汰心胸,正在此中。
度桥过亭,缘溪而下,不知不觉到了目的地——杜工部祠。所游之溪既以杜之浣花居名,感亦必由杜之出处遭际而发:一个人即使在失意之际犹能使自己的情意不躁不乱,胸中之悠然穆然,不离山水文章而得之,则他就是一个意志健全的人,必能自立于世。钟惺当时初涉宦途,因此将之视作理想人格,时时用来炼性。次年,他在与友人蔡复一的书中,还将这种胆坚识透的理想人格概括为“幽恬渊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