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刘义庆
桓南郡好猎。每田狩,车骑甚盛。五六十里中,旌旗蔽隰。骋良马,驰击若飞。双甄所指,不避陵壑。或行阵不整,麏兔腾逸,参佐无不被系束。桓道恭,玄之族也,时为贼曹参军,颇敢直言,常自带绛锦绳箸腰中。玄问:“此何为?”答曰:“公猎好缚人士。会当被缚,手不能堪芒也!”玄自此小差。
——《世说新语》
〔注释〕 隰(xí):山野低湿处。 双甄:左右两翼,或双轮。 小差:有所改变。
人们的感情,苦于不能总相沟通。倘能息息相通,许多给人带来伤害的事,便大多可以避免。
曹操自称“梦中好杀人”,其实是要警告企图谋害他的左右之人。一次眠中被掉床下,部属好心为他盖被,即被他跃身而起,砍了——难怪杨修要为之叹曰:“岂是丞相在梦中,实在是你(部属)自己在梦中呵!”如果曹操能体谅部属的关切之情,思量一下被砍头究竟是什么滋味,这样的“杀人”诈术就未必嗜“好”了。
本文的主角桓玄(袭封南郡公),功业远不能与阿瞒相比,但对于打“内战”,在东晋可算得上位行家。他后来主盟诸将,起兵反晋,自立为“楚”帝,终于被刘裕攻杀,也是活该。不过此刻他还在江州刺史任上,野心初萌,而时机未到,便常在打猎中抖威风。文中对他的狩猎场面,仅以“五六十里中,旌旗蔽隰。骋良马,驰击若飞。双甄所指,不避陵壑”稍加渲染,其车骑之壮盛和追捕禽兽的那股疯狂劲,已历历如现目前。
这当然显得荒淫了些,但对于局中人来说,也未始没有得意忘形之乐。可惜桓玄之意,更计较于获弋之得失,倘若行阵一乱,堵截中的“麏兔”跑了,便把怒气发泄在“参佐”身上,总爱把他们捆绑起来斥骂。那捆绑的绳子,想必也是临时扯来的荆棘、野藤。绑在臂膊上,刺芒入肉,味道如何?笔者幸而未能身试,想来总不那么有味。既不好受,“参佐”们何不就向桓玄诉说一下呢?他们却又没这胆量——大约被暴虐折磨久了,人就会变得麻木、怯懦和善于逆来顺受。这恐怕正是造就“奴性”的秘密。
在这种情况下,桓道恭的仗义进谏,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了。按说他既是桓玄“族”人,关系近了一层,说起话来要好办些。但即使这样,他也并未如文中所说敢于“直言”,而是采取了迂回战术:每逢出猎,就带一条“绛(色)锦绳”束在腰间,设法引起桓玄的注意。这举动之古怪,果然引出了桓玄的发问。桓道恭正好借题发挥,实施对桓玄“好缚人”的进谏:“我担心哪一天会轮到我受缚,手臂膊肉嫩,受不了那刺肉的芒刺呵!”
这进谏妙在好似全不反对桓玄“缚人”,而只是诉说手肉“不堪”芒刺的痛苦感受。这可是桓玄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桓道恭的诉说,一下把他从“缚人”者拉到“被缚者”的地位,使他多少了解到被“缚”是多么痛苦的事——感情交通了,粗莽的桓玄由此受到了震动。那“好缚人”的脾气,便从此有所改变。
魏晋时代是追求个性自由和人格尊严的时代,对许多问题的思考,往往着眼于是否适合人性、利于人之情性的自由发展。所以连桓道恭的进谏,也没有泛泛空谈“缚人”的“政治”利弊,全从人之情性、感受上设言。这是他进谏的独特之处。这独特之处,也正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这个时代的精神风貌——尊重个性,反对摧残人的自由本性。
不知读者诸君,可否有某些令朋友、儿女、属下、邻人痛苦“不堪”的雅好?倘有,就也请设想一下对方的感受,“自此小差”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