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刘义庆
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世说新语》
桓公,是东晋的权臣桓温,以“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便遗臭万年”的名言,被后人与曹操并举。殷侯,指与桓温同时期的名臣殷浩,是当时清谈派的领袖。桓温和殷浩自幼齐名,彼此之间不免常常会有相互竞争、一较高下的念头。于是某日,桓温问殷浩:“你和我相比谁强?”殷浩回答说:“我和我自己相处的时间更久,宁愿做我自己。”
桓温的问话很难回答,说比他强,是当面得罪人;若自承不如他,则正中他的下怀。殷浩不愧是长于清谈,精于言辩,他巧妙地避开了桓温的言语陷阱,不去直接回答“卿何如我”这个问题,而是表示:不管高下如何,我宁作我。三字言简意醇,风流尽出。粗看平常,细细咀嚼却耐人寻味。既符合殷浩的玄辨之宗的身份,又表达了一种对自我的高度自信和肯定的态度。
同是品藻篇,第三十六则:抚军问殷浩:卿定何如裴逸民?良久答曰:故当胜耳。晋简文帝问殷浩,你和裴頠相比怎么样?殷浩想了一会儿说,自己肯定比裴頠强多了。对比以上“宁作我”的悠长有余韵,口齿有余香,这一回答无疑就显得直接粗率,不堪入耳。
世间风景曼妙,正在于世间风物千姿百态、彼此不同。承认个体的差异性,乃知有“我”。鱼游水中,鸟翔天上,虎啸山林,假如鱼可飞、鸟可游、虎涉平川,那还是原来的鱼、鸟和虎吗?“宁作我”的本意,便在于此。
然而,“作我”的勇气,不是每个人都有。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是“宁作我”;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也是“宁作我”;孔子“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是“宁作我”;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同样是“宁作我”。要“作我”,便需要对自我有自信、有认同,有自己的坚持和担当,才会安于作我,而不是羡煞旁人。
“宁作我”的含义,是不屈从于流俗,不妥协于外物,不埋没本心,不拗折风骨。似此,几人能做得到?
事实上,即便是说出这句话的殷浩本人,也难以真正秉持本心。北伐失败后,桓温趁机发难,殷浩被废为庶人,因此终日书空咄咄——咄咄怪事的典故便来源于此,从此浸淫佛经,一蹶不振,并埋怨简文帝将他送上百尺高楼后又抽去了下楼的梯子。这个时候的殷浩因为不能面对自己的失败,已然进退失据,哪里还有当初缓缓道出“宁作我”的半分笃定和潇洒?
桓温和殷浩少时为友,长大后变为政敌,在当时的地位和名望都差不多,都进行过北伐,也都失败了,殷浩的被废还要“感谢”桓温的大力推动,两人可谓纠缠了一辈子。因此,桓温对桓、殷孰高孰低一直念念不忘。之前的比较被殷浩用“宁作我”搪塞过去了,还让他借机传播了名声,桓温不大不小地吃了个瘪。在殷浩废为庶人之后,桓温大是高兴,对大伙说:小时候和殷浩在一起骑竹马,但凡我丢弃的都被殷浩拣去了,可见他注定是比不上我。如此争强好胜,颇有几分率真任性的大男孩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