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度·〔明〕潘之恒》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明〕潘之恒

杨姬行六,子字,更名曰超超。

人之以技自负者,其才、慧、致三者,每不能兼。有才而无慧,其才不灵;有慧而无致,其慧无颖;颖之能立见,自古罕矣!

杨之仙度,其超超者乎!赋质清婉,辞气轻扬,才所尚也,而杨能具其美。一目默记,一接神会,一隅旁通,慧所涵也,杨能蕴其真。见猎而喜,将乘而荡,登场而从容合节,不知所以然,其致仙也,而杨能以其闲闲而为超超。此之谓致也,所以灵其才而颖其慧者也。

余始见仙度于庭除之间,光耀已及于远;既觏于坛坫之上,佳气遂充于符;三遇于广漠之野,纵横若有持,曼衍若有节也。西施淡妆,而矜艳者丧色。仙乎!仙乎!美无度矣,而浅之乎?余以“度”字也。“仙”,仙乎?其未央哉!

——《鸾啸小品》

〔注释〕 超超:高妙而不着形迹的样子。语见晋人陶潜《扇上画赞》:“超超丈人,日夕在耘。” 见猎而喜:语本宋代《二程全书·遗书七》:“明道(程颢)年十六七时,好田猎。十二年暮归,在田野间见田猎者,不觉有喜心。” 不知所以然:语出《庄子·达生》:“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闲闲:从容自得的样子。 觏(ɡòu),遇见。坛坫(diàn):古时盟会的场所,这里指庙台之类演出场所。 曼衍:变化无穷。 以度字:杨姬原字“子”,潘之恒拟更其字为“仙度”,所以说“以‘度’字”。

中国是一个戏剧大国,历来无论朝野士民,常常把演戏看作是升平喜庆的盛事。故而演唱之声不绝于厅堂、庙台之上,也不绝于草野、集会之间。但中国古代专门谈论表演艺术的文字却很少。原因是封建文人大多对戏曲艺人持有一种偏见,因此就不愿涉笔于此,即使偶有涉及,也多是游戏笔墨,视优为娼,把艺术混同于青楼卖笑。

但是在中国的历史上,也曾经出现过几个不顾世俗偏见的文人,把平生很大精力花在看戏、评戏上,以演员为友,以介绍演剧艺术为己任,如元代的夏庭芝,明代的潘之恒、张岱等人。

《仙度》是一篇生动的谈艺小品,评论的是当时南京的著名女演员杨润卿。润卿字子,因排行第六,人称杨六。后由潘之恒改其名为“超超”,又改其字为“仙度”。潘之恒之所以称她为“仙度”,有“其度若仙”的意思。度,既是风度,又是尺度,作为演员来说,这是指形象风貌以及表演的分寸感。仙度者,风姿绰约,行止得体,翩然若仙之谓也。

“才”、“慧”、“致”,是一个好演员必具的素质。“才”指才华,“慧”指聪慧,“致”指风致。“才”是一种禀赋,“慧”是一种智能,两者都是内涵的素质。而“致”则是外现的风采。三者并提,就是要求演员兼具内在与外在两方面的素质。因为演员不仅要有超众的声容、才气,深厚的内心世界,而且要有能力把一切内心生活外化为可视的外在形象。只有三者兼备,才有可能成为十分优秀的表演艺术家。但事实上,这三者相兼是很不容易的。如果有才而无慧,这种才就缺少灵动的生气;如果有慧而无致,这种慧也不能脱颖而出。杨超超能够兼备这三者,因而她就成为一个很优秀的演员。

先论她的才:她气质清丽婉约,举止细腻明快,言谈轻爽敏捷。演员的“才”要从两个方面来看:作于表演的“材料”,要看形貌气质;作为表演的“才赋”,则要看动作谈吐。超超既有天生丽质,又有举止风韵,可谓数美毕具。

次论她的慧:她遇事能够过目不忘,可见记忆力强;初次涉及事理就能心领神会,可见理解力强;还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可见想象力强。真是一个极端聪慧的女子。但是她聪明而不外露,以葆养其真纯而防止流于浅薄。

再论她的致:“见猎而喜”,喜欢打猎的人见别人打猎,就不由得心动,也总想试一试;比喻旧习难改,一触及所好,就跃跃欲试。作为演员,这就是见舞台而心动,有一种上台表演的欲望。“将乘而荡”,即将驾乘车船,心中先就奔腾动荡起来;比喻行动之前的心理动势。作为演员,这就是在登台之前,全身心已先进入了剧中的情境。“不知所以然”,意谓自然而然的现象,属于天机自动,而不是人为可及的。“以其闲闲而为超超”,以从容自得的神态进入一种无法言传的高妙境界。总之,她有强烈的表演欲望,有迅速进入创作状态的能力,而且有良好的舞台感觉能力和控制能力,故而能自然而又自如地适应舞台情境和节奏的规定,完美地体现出舞台形象的风貌。

如果说,“才”是一种禀赋,“慧”是一种内在的智能,那么“致”也就是一种体现的能力。这些构成了一个优秀演员所必须具有的由内至外的艺术素质。由于杨超超三者兼而有之,所以就有可能“灵其才而颖其慧”。

但是,有了优秀的个人素质,只是具备成为一个优秀演员的可能性和良好基础,而真正的艺术创造能力还要在艺术实践中不断获得。作者始见超超于私家庭院,再见于庙会坛台,后见于村野广场,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宽广,可见她在不停歇的社会艺术活动中,得到磨炼,步步成熟起来,渐渐臻于完美。她始而以光彩动人,进而充溢着灵气,终而显得优游无极而又挥洒有度,真是到了风度如仙的化境。

一篇三百余字的短文,却能如此错落有致地道出演员的主体精神及其艺术表现的奥秘,的确有描风镂空的妙处。明珠虽小,却能照映六合。谁能说作者的传神之笔仅仅展现了一个绝代名伶杨超超的仪态和丰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