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思任
七八岁时,过钓台,听大人言子陵事,心私仪之。以幼,不许习险。前年到睦州,又值足中有鬼,且雨甚,不得上。今从台荡归,以六月五日上钓台也。肃入先生祠,古柏阴风,夹江滴翠,气象整峻,有俯视云台之意。由客星亭右,径二十余折,上西台,亭曰“留鼎一丝”,复从龙脊上骑过东台,亭曰“垂竿百尺”。附东台一平屿,陡削畏眺;一石笋横起幽涧,蹇仰恣傲,颇似先生手足。磴道中俱老松古木,风冷骨脾。此两台者,或当日振衣之所,空钩意钓,何必鲂鲤,吾不以沧桑泥高下也。亭中祠中,俱为时官匾尽,夫子陵之高,岂在一加帝腹,及卖菜求益数语乎?人止一生,士各有志,说者谓帝不足与理,此未曾梦见文叔,何知子陵?子陵诚高矣,而必求其所以高在不仕,则蟠溪之竿,将投灶下爨耶?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子陵薄官,许由薄皇帝,人不咏许由而但咏子陵者,则皇帝少而官多也。身每在官中,而言每在官外也。夫兰桂之味,以清口出之,则芳;以艾气出之,则秽;咄咄子陵,生得七里明月之眠,死被万人同堂之哄,子陵苦矣。然则尽去其文乎?曰:“山高水长,存范仲淹一额可也。”
——《王季重杂著》
〔注释〕 钓台:严子陵钓台,在浙江桐庐县富春江畔。 睦州:浙江建德,唐宋时为睦州。 足中有鬼:足患疾病。 台荡:台州雁荡山。 云台:汉朝台名,东汉初图画二十八中兴功臣于南宫云台。 文叔:南宋新昌人黄度的字,官焕章阁大学士,每曰“无以报国,唯有此耳”。是个以“为官”图“报国”的典型。 蟠溪:四川仁寿县东,唐末张鸿隐此。 许由:上古尧时隐士。 七里:七里泷,富春江桐庐流段,以清幽秀丽著称。
高峙于桐庐富春江畔的严子陵钓台,既是个自然景观,更是一处名著千古的人文景观。人们拾级登台,与其说是为远眺青山绿水、观赏七里泷一带幽秀溪壑,还不如说是仰瞻东汉之初的这位严高士的清风洁操。所以,钓台之胜,不仅仅在于山水,重要的当是此地刻记着一段可为人鉴的史迹,而且这种铭刻远不是一块或若干块碑石所能载存的,它化合在天地时空之际。王思任正是以这样的一种观照心绪写下了这篇《钓台》的。
“心私仪之”是作者自孩提时起,即油然而生了,当然,认识随着年岁阅历的增长在深化。这种深化,从“肃入先生祠”起,深深感受那种“有俯视云台之意”的“整峻”气象的记叙中已流露无遗。特别是对东西二亭的“留鼎一丝”与“垂竿百尺”题额为着重拈出,可以见出王思任此游的志旨所寄。而尤以“留鼎一丝”四字为醒人心目。
那么,严子陵的“高”,他存留的这九鼎一丝之气究是怎样的内涵?世人都喜言他的与刘秀同卧,以一足加帝腹等事,以为这是其清高处。王思任不以为然,他认为专门注意这些,似乎严子陵是有意放浪清脱以示其清高。倘若如此,就是矫情而失落自然的品性。王氏认为,严子陵的与汉光武的平视而卧起并隐退而不出,乃“士各有志”的表现。如果认为是因为“帝不足与理”而高隐,持这种观点的人连黄度都无法“梦见”,遑论对严子陵的认识。因为黄度尽管处于危世,帝王庸懦,仍思出仕报国,严子陵难道连这点品质也没有?照这样的认识逻辑,这种“清高”有何价值,无视民瘼,无关痛痒于人间,要此清高何用?
王思任论定严子陵之高,并非只是“不仕”,而是纯乎己情的“士各有志”。他的紧紧抓住这一点,意在抨击“身每在官中,而言每在官外”的假清高!热衷于宦海却啖住“清高”二字以装门楣,这是沽名钓誉的丑恶行径,他们给严子陵送来大批赞谀之匾,实在是糟蹋这位高人。矫饰假情犹如“兰桂之味”出之以艾气,脏极臭极。这是对钓台亭中祠中“俱为时官匾尽”的愤慨的抨击,对世风、对官场的无情嘲骂。
所以,王思任认为,只要留范仲淹的一额即“山高水长”就足够,这四字最得严子陵精神,是真正的清与高,是出于纯情的清与高。
此记中,“空钩意钓”四字是文眼,严子陵的“垂竿百尺”是一种自然的情态的追求,其意原不在有所求获,正如出处进退并非以能否获大利益为准则一样。“吾不以沧桑泥高下也”,就是不以社会变化,特别是不以朋友的身份随着社会形势而升迁而高贵华清,来取决应对态度。由此而言,当年其足“一加帝腹”本是睡梦中自然之事,有何可渲染的?
关于严子陵的评价,从史学观念言,当然复杂些,不是三言二语得以尽之。王思任突出一点,显然是有感于假清高之可厌。在王思任看来,你既在位,就得如黄度那样,思有所报国;你真不想出仕,那就下来,不要屁股钉在爵禄之位,嘴上高喊向严子陵致敬。虚伪!
此记前半篇凡写景物处全是为写严氏精神,“老松古木,风冷骨脾”八字冷峻清苍;又说“一石笋横起幽涧,蹇仰恣傲,颇似先生手足”,都是传神处。之所以如此老辣行文,其文思其眼光全在意欲以严氏为人鉴,犹如一面镜子,照出世上的种种丑态和惹人厌的貌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