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陆龟蒙
乐安任君,尝为泾尉,居吴城中。地才数亩,而不佩俗物。有池,池中有岛屿。池之南、西、北边合三亭,修篁嘉木,掩隐隈隩,处其一,不见其二也。君好奇乐异,喜文学名理之士,所得皆清散凝莹。袭美知而偕诣。既坐,有白鸥翩然,驯于砌下,因请浮而玩之。主人曰:“池中之族老矣,每以豪健据有。鸥之始浮,辄逐而害之,今畏不敢入。”吁,昔人之心蓄机事,犹或舞而不下,况害之哉。且羽族丽于水者多矣,独鸥为闲暇,其致不高耶!一旦水有鲸鲵之患,陆有狐狸之忧,俦侣不得命啸,尘埃不得澡刷,虽蒙人之流赏,亦天地之穷鸟也。
——《全唐诗》
〔注释〕 隈隩(wēi yù):山水弯曲处。 所得:相好的人。清散凝莹:形容品性清雅淡泊。 袭美:晚唐诗人皮日休的字,与作者同时,时并称皮陆。 驯:狎顺,此指顺其性不停地飞。 “昔人”两句:典出《列子·黄帝》:“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数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沤鸟即鸥鸟。这两句写鸥鸟无机淡泊,趋善远恶的品质。 丽:依附。 俦侣不得命啸:犹言不得命啸俦侣,呼朋引类。
这篇序言旨在借物咏怀,虽通篇语不涉己,而己之情怀尽露笔端。乐安任君居处结交雅而不俗,“所得皆清散凝莹”,作者对他倍加誉扬,并登门造访,可见任君的高风雅志,正是作者品格情操的写照。而鸥鸟身遭排挤,失其处所,既无旧巢栖身,也无池塘可恋,只能局促于台阶的尺寸之间,水中的鲸鲵老族,凭其势力豪强,占池为王,鸥鸟一旦浮游其上就会遭到驱逐甚至陷害。目睹这种困窘的境地,作者不禁仰天长叹。他称誉鸥鸟淡泊无机,向善疾恶。昔人只是心怀鬼胎,鸥鸟就不与为伍,何况要加害于它呢。他又称誉鸥鸟卓然鹤立,超逸不群。他更同情鸥鸟的困顿窘迫,穷愁潦倒:陆上晚树可栖,不免旧巢零落;水中池塘可恋,又有鱼针虾剑——水陆皆有忧患。时时失伴,不能呼啸俦侣;洁身自好,不能澡刷其尘。虽然与世无争,却是进退维谷,难以立命;尽管蒙人流赏,仍是穷途末路。偌大天地竟然无以容身!
借物咏怀,这是中国文学的传统。很显然,作者把自然界中的物竞天择赋予了人格化的描写,使鸥鸟具有了旨涉人生的象征意义。“薄烟微雨是生涯”的鸥鸟正是作者的写照——鸥鸟独立不群,表白作者孤芳自赏;鸥鸟“驯于砌下”的困境,揭示作者进退失处的窘况;鸥鸟生存的环境,点明作者的生存环境:水中老族占池为王,仗势称霸,与社会中的一统天下,老罴当道何其相似!正是这种封建专制无情地摧残了与窒息了人才,使得封建文人备受排挤和陷害!由于作者有意识地寻找文人墨客悲剧命运的社会根源,把矛头指向自身所处的社会与政治,这篇咏怀身世之作便明显高于那怀才不遇的骚怨。
海上鸥舞而不下的故事,被诗人们吟咏何止千次万次,大都抒发“终年狎鸥鸟,来去且无机”(杜牧《渔父》)的隐逸之旨与淡泊之怀。而此处则不同,着力写出鸥鸟的忧患失意,别具新意。唯其新,才具有艺术的个性与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