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调筝人·苏曼殊

寄调筝人·苏曼殊

禅心一任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
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

生憎花发柳含烟,东海飘零二十年。
忏尽情丝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经眠。

偷尝天女唇中露,几度临风拭泪痕。
日日思君令人老,孤窗无那正黄昏。

自陆机提出“诗缘情以绮靡”之后,古诗之中最以情志为正,而以言佛称道为变。苏曼殊此组诗却独能于言佛性之中流露儿女真情,思致哀婉,耐人寻味。

起首二句“禅心一任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总括以往情事,点出“情僧”感情的不平静。将“禅心”与“蛾眉”对举,如春风乍起,情波顿生,将诗所欲表达之痛苦矛盾心情,陡然托出,启人深思,震醒耳目。苏曼殊本是其父在日本经商时,纳日本下女所生,随父归国后,即倍受家人及世人歧视,因而早谙世态炎凉,十三岁时便自投佛门,后来又历经感情纠葛,其中,与调筝人百助的相恋,更使他难以忘怀,销魂良久,故有是深慨。“禅心”本应于红尘无缘,却有蛾眉相妒,这就将他置于难以摆脱的现实矛盾之中。尽管如此,“怨亲同等”的佛理,又使他本欲以“禅心”埋葬怨情的指望落空,而相互亲爱之心,油然而生。“一任”二字,示其有心佞佛,无有他求之决心。以“怨”应“妒”,因“妒”生“怨”,而依佛理,怨亦为亲,“妒”、“怨”、“亲”皆为真情流露。有情而不能相亲,蛾眉岂不怨妒。《名人传记》载苏曼殊情事,说他初识百助之时,因倾心相许,故得两情相依,当即赠诗云:“袈裟点点凝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相别之际,百助又求其为已作画留念。他于挥毫之时,热泪迸流。此中真情,是怨是亲,一言难尽,故以佛理来论,亲怨同等,因亲见怨,因怨见亲,于亲怨之中,见出彼此一片真心。

三四两句,即进一步向“蛾眉”表白心迹,以求谅解: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早已深谙,于滚滚红尘之中,能有何求?不如隐逸于水泽山阿,“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苏轼《前赤壁赋》),一任自然,与世无争。所有“妒”、“亲”、“怨”、“爱”、“嗔”尽付于“归去”一举,消溶于烟雨之内,抛掷于蓑笠之外,而不浸入禅心之中,于佛理而言,即是达于无色界,经“空无边处”而致“识无边处”,“无所有处”,最终致于“非想非非想处”,于一切物我皆忘,无知无识,断绝尘思。看来诗人已狠心割断情丝,然而在此旷达语中,正见出感情之深挚。

前一首中,诗人尽力想表明自己禅心一点,无爱无嗔,然而,是真是假,于第二首中即透出了消息:诗人并非浑身静穆,当他独处琵琶湖畔,面对潋滟波光,空濛山水,于春花芬芳、弱柳含烟之际,便是他心潮起伏,感情不平之时。旅居日本二十年的飘泊生涯,在他心灵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以往情事,如丝如缕,萦绕胸怀,虽云遁迹佛门,一空色相,而欲忏尽前情,岂能得已。此刻诗人萦心绕怀的,不仅有对大自然的热爱,还有对自己凄惶飘泊生涯的痛感,更有对不尽情丝的依恋和追忆。纵观苏曼殊一生,他最初倾心的是名为菊子的日本女子;回国之后,又与秦楼女金凤、素贞、花雪南等相恋;赴南洋讲学途中,更与其西班牙籍教师之女雪鸿颇多情意;重返日本时,再与猿乐町调筝人百助相爱。在诗人短暂的生命之中,情丝不断,虽僧衣芒鞋,也难脱尘缘;虽欲忏尽,而仍藕断丝连。诗云枕经而眠,实为不得已之痛苦举动,其中颇有深意。中国佛教,特别是禅宗,一向注重见性成佛,不重经卷,甚至呵佛骂祖也不以为过。诗人因凡心不死,尘缘难了,六尘不泯,色相难空,不得已而以佛经为枕,无可奈何欲以一眠了之。诗中以“生”饰“憎”,用“情丝”而不用“情思”,都是作者匠心独运,表情致深之处,宜细加玩索,不可忽视。

古代知识分子为了解脱人世间痛苦,常常借助佛理,超俗绝尘,达到“与人无爱亦无嗔”的境界。此刻曼殊大师枕经眠去,似乎真的无爱无嗔,禅心入定。但恰恰相反,眼前花光柳影虽已逝去,心底情事犹自袭来。“欲界”尚且难脱,“色界”自当难越。平时潜藏心底,深怕触及的痛处,于假寐难眠时,惨然如在目前;“偷尝天女唇中露,几度临风拭泪痕”!至此,诗人完全抛弃佛家袈裟,而呈现出一片赤子真情。由于诗人为一身披袈裟的僧人,百助又是一无依无靠的歌伎,因此,他们的交往及相爱,是处于极不合理的秘密状态下的,故而在曼殊的心里更为难受。也正是这种难以为人所理解的恋情,更增加了诗人别后销魂的深度。诗中以天女喻百助,饱含着对百助姿容的赞美;同时,以一僧人而得尝天女唇中之露,不仅表达两情相恋,又将对方置于较已为高的地位,暗示一种敬慕之情。着一“偷”字,又表达对昔日缠绵恋情的销凝,同时,也是对自己凡心不泯,再次堕入爱河的忏悔。正是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使诗人历久难忘,临风洒泪。结尾二句,是本篇,也是整组诗的归结点,将心中之情伸足。以“日日”紧承“几度”,表达出诗人不仅临风有泪,且有时时相恋的难于忘怀的痛苦心情。以“思君”回应本篇前二句的诗情,以“人老”逗引本篇结句的意境,环环相扣,宛转相生,在结构上非常严密。而“孤窗黄昏”则又映现出诗人茕茕独立,形影相吊、悲凉凄苦的“无那”况味,将恋情、怨情、哀情尽付其中,读来倍觉凄凉惨淡。

这一组诗,言佛言情,语言平易晓畅,而含蕴深刻,不仅妙言佛理,而且表情深挚。依佛理来论,三首绝句表达了佛门三界:无色界,色界、欲界;依诗人感情流程来论,则是以佛掩情,触景生情,倾诉恋情。二条线索一显一隐,相互交织。诗心历经三界,终归“无那”;感情奔驰,亦归“无那”。因此,要找这组诗的“诗眼”,“无那”便是整组诗的灵魂要害之所在。若将其看成是诗人为自己心曲所谱之奏鸣曲的话,则三首绝句也就成了奏鸣曲的呈示、展开、再现三部,十分完整地呈现了苏曼殊短暂一生的心灵历程,深刻地展示出他复杂脆弱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