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落花歌·龚自珍
西郊落花天下奇,古人但赋伤春诗。
西郊车马一朝尽,定庵先生沽酒来赏之。
先生探春人不觉,先生送春人又嗤。
呼朋亦得三四子,出城失色神皆痴。
如钱塘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
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
奇龙怪凤爱漂泊,琴高之鲤何反欲上天为?
玉皇宫中空若洗,三十六界无一青蛾眉。
又如先生平生之忧患,恍惚怪诞百出无穷期。
先生读书尽三藏,最喜维摩卷里多清词。
又闻净土落花深四寸,瞑目观赏尤神驰。
西方净国未可到,下笔绮语何漓漓!
安得树有不尽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长是落花时。
出丰宜门一里,海棠大十围者八九十本。花时车马太盛,未尝过也。三月二十六日,大风;明日风少定,则偕金礼部(应城)、汪孝廉(潭)、朱上舍(祖毂)、家弟(自谷)出城饮而有此作。
西郊落花天下奇,古来但赋伤春诗。西郊车马一朝尽,定庵先生沽酒来赏之。先生探春人不觉,先生送春人又嗤。呼朋亦得三四子,出城失色神皆痴。如钱塘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奇龙怪凤爱漂泊,琴高之鲤何反欲上天为?玉皇宫中空若洗,三十六界无一青蛾眉。又如先生平生之忧患,恍惚怪诞百出无穷期。先生读书尽三藏,最喜维摩卷里多清词。又闻净土落花深四寸,冥目观赏尤神驰。西方净国未可到,下笔绮语何漓漓!安得树有不尽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长是落花时!
古来吟咏落花之作,多为凄惋感伤的寄托。那“狼藉残红”的自然景观,似乎原本就具有令人怜惜的特质。穷愁郁结的骚人墨客依这指向,更不断将索寞流逝的人际身世之感投射其中。于是这大自然单薄而艳丽的弃儿身上,竟积淀了那许多忧愁迟暮的叹息,终于演化为低徊往复的阴柔之美典型的象征物。从孟浩然的“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春晓》)到李煜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乃至豪放词人辛弃疾的“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摸鱼儿》)均概莫能外。至于《红楼梦》中林黛玉那首令人一读一凄绝的《葬花词》,可谓集历来咏落花之大成。而同是吟咏落花,龚自珍的这篇歌行却别发奇想,于纷谢委顿的落红之中升华出一个奇丽无比,又冲荡着阳刚之气的艺术境界。它不是对历史审美积淀的复加,而是以充满浪漫精神的诗心,对这传统观照对象所作的独异的感知和开掘。
这首诗作于道光七年(1827)。道光六年春,作者第五次赴京参加会试。虽经考官之一的刘逢禄极力推荐,但终又落第。一个洞彻了“衰世”的种种弊端,不肯溷迹流俗,洁身自好,无休止地对社会官场作毫不留情的揭露抨击,而又言行“怪诞”,放荡不羁的“狂士”,纵然身怀经世之才,却难以为当道所容纳,在那个时代并非怪事。明晓了这一层,自然不难理解作者何以在诗前小序中有“花时车马太盛,未尝过也”之语,而待海棠花败残摇落时节才去观赏,并为之纵笔作歌。
以落第之身观赏落花,该是怎样一番哀感顽艳的滋味?诗一开篇却出人意表:“西郊落花天下奇”。着一“奇”字,即刻扫荡了暮春所特有的凄惋感伤氛围,迥异于以往描写落花的格调。紧接着宕开一步:“古来但赋伤春诗。”“但赋”两字不独一笔抹得了以往的“伤春”之作,而且暗示出自己的描写落花是要另辟蹊径的。联系上句,看来诗人的着眼点在一“奇”字。开篇两句一立一破,奠定了全诗的基调,具有总括通篇的作用,出手已见不凡。
以下六句约同于诗前小序意思,写前来观赏落花的情况、心情及初见落花的反应。语句间分明透着一种耻于趋炎附势,清高自傲的气骨,又极曲折地道出了自己不被社会容纳的艰难处境和郁愤心情,以及独立不羁的性格特征。但“呼朋亦得三四子”说明毕竟还有志趣相投者在,对整体上处于孤独感中的诗人无疑是一种慰藉和缓解。“出城”后作者仍未着笔落花,而先描绘了观者的表情变化:首则“失色”、继而“神痴”。一个“皆”字,强调了同行者莫不如此。初见落花,竟使人面色顿变,如醉如痴,那落花之奇,也就不言而喻了。以观者瞬间表情的动态反应虚写落花,在艺术手法上叫做烘云托月。同时也造成一种盘马弯弓,引而待发的情势,牵动着读者的意绪,为下文张目。
那落花魅力如此之大,究竟奇妙到何种程度呢?经过上句的渲染铺垫,下面作者飞驰神奇的想像,用一连串比喻构成惊警独特的形象,淋漓尽致地描绘落花奇观,引全诗进入“神痴”境界。
先看那落花的浩荡气势:那是彻夜澎湃不息的钱塘大潮、风起云涌、翻卷无边,其中似还有震天的潮声在回荡,积得多厚的落花啊!
次看那落花的壮阔场面:那是昆阳城下的大血战、四十万大军四散溃败、尸横遍野,清晨无数的血肉之躯在匍伏、在挣动、在奔走,铺得多广的落花啊!
再看那落花的艳丽色彩:八万四千个天界仙女,竟然在同一个清晨洗去她们脸上的胭脂,再一齐把满盆的红水直倾下来,倾在这西郊的广土上,给这广土涂满充满水亮的鲜红色,红得多么壮观的落花啊!
——三个明喻,复沓叠出,交织成场面恢宏、声势磅礴、色彩眩目而又浑茫一片的艺术境界;这哪是钱塘潮、哪是昆阳战、哪是天女泼水,这分明是诗人在驰骋他的奇思妙想,驰骋他那难以方矩的才气!
写足写满了,还有馀勇可贾吗?好个龚定庵,再来一句疑问、一声惊叹。馀勇?否也,那是别开天地!
一句疑问:那汉代的琴高呀,你何必苦苦修炼、乘着红鲤鱼上天呢?你不见那天上的奇龙怪凤都兴高采烈地漂泊到人间,你还不快下来、放你的鲤鱼去一块嬉戏?多么活泼自在、随风漫天飞舞的落花啊!
一声惊叹:呀,从道家的玉皇宫,到宫下的三十六层天,刚才还是美女如云,转眼怎么风流云散、一空如洗了?哦,原来天界的红粉佳丽,全涌到了人世间,全成了海棠的精灵!多么神奇、盛大、绮丽的落花啊!
三个明喻,妙之至矣,但不过是比喻而已。这一问、一叹,却于天上所无、想到人间所有,以天上之空落、衬人间之繁盛,这其间,又显露了诗人多么卓而不群,多么高超的才思和想像呵!
以上八句,是“落花”的正题,是全篇的精华。
“神痴”终于过去了,诗人的思绪也渐渐收拢,拉回自身。这时他想到自己生平种种遭际,不禁万感交集,如这落花,恍恍惚惚,离奇怪诞,百般变化,无穷无尽。眼前的花虽落尽,但那众芳摇曳的场景却始终在脑际萦绕,正与诗人无休止的忧患获得意象上的沟通。如果就艺术手法看,前面的比喻还是以各类形象状落花形象的话,那么“又如”两句以“忧患”喻落花,则是以虚写实,以无形写有形。“忧患”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那曲折萦回,恍惚百出的意致,却并不难感知。
全诗到此已申足“西郊落花”之“奇”。下面四句是进一步的联想。由于诗人急欲摆脱眼前落花勾致的“忧患”,思绪又飞升到佛经典籍里与落花有关记载所构成的理想境界。诗人读遍“三藏”,之所以最喜爱“维摩卷”里的清词丽句,正是因为它记载的优美传说“天女散花”,能使诗人从现实的精神缧绁中得到解脱。他胸次骀荡,半醉半曛,陶然于没有尘世污浊的“净土落花”,更加神意驰放。这里,反映了对理想境界的向往追求。
然而,幻想只能使人得到片刻的宁静,却难以求获永远的解脱。“西方净国未可到”一句,又从幻想拉回现实。尽管遗憾,却无可奈何,但又并不甘心,故此用绮丽的诗句挥洒淋漓地把落花描绘的何其壮阔美好,以抒泄激宕而又萦曲的情怀。这不仅是诗人心态的曲折反映,也是对全诗思绪的清醒陈述。
既然落花是那样地壮阔奇丽,那样地与诗人昂扬而又孤愤的情怀相对应,相沟通,相容纳,结尾对落花的奋力一呼,也就十分自然了:“安得树有不尽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常是落花时!”渴望更多的新花好花纷泻下来,使那奇妙的景观,一年四季、无穷无尽地存在下去。这无疑是对一种激昂汹涌的理想境界的呼唤,对摧毁“万马齐喑”沉沉局面的“风雷”的呼唤。全诗在这惊世骇俗的呼唤中戛然而止,别有震聋发聩的力量在。
这篇豪放的歌行不以构思的精巧圆润与描写的曲致毕肖见长。而是以纵横飘忽的情感流泻,千姿百态的形象组合,和错综变幻的艺术技法表现出来的对落花反传统的独特艺术感受取胜。首句“奇”字所奠定的基调,作为“情感结构线”,把落花激发的种种思绪和画面流动地串接起来,构成全篇。举凡自然景观、历史战役、神话传说,乃致佛经故事交汇并涌,它们如此地奇诡驰突,大跌大宕,然而又都统一于诗人对落花形象的这种独特感受。这感受来自于诗人独立不羁的傲兀性格,来自于对社会黑暗压抑的无比愤怒,来自于对浩荡风雷的殷殷切盼。与其说诗人描写了落花,实在不如说他是把自己整个人生遭际导致的心灵动荡投注于落花。因此,诗人丰富强烈的主观思想感情决定性地支配着对落花独异感受的激发,支配着对想像幻想的驱动,支配着对形象结构的选择运用,就成为本诗综合艺术思维过程最突出的特征,也正是龚自珍浪漫主义诗风的典型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