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暮吟望·赵执信
小阁高栖老一枝,闲吟了不为秋悲。
寒山常带斜阳色,新月偏明落叶时。
烟水极天鸿有影,霜风卷地菊无姿。
二更短烛三升酒,北斗低横未拟窥。
人言执信诗善于造景抒情,这首《秋暮吟望》堪称“造景抒情”的代表作。
从诗意推断,这诗当是他晚年之作。诗中“一枝”,出自《庄子·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老一枝”即终老山林之意,“高栖”的“栖”字正与“鹪鹩”关合,可为佐证。诗从自甘终老山林入笔,次句又承以“闲吟了不为秋悲”,点题中“秋”“吟”二字。“了不为秋悲”即丝毫不为秋天到来而悲怆。若单从这两句判断诗情,则望中秋色对这位诗人已全是身外之物,他毫不为这“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九辩》)的景物所动,写这首诗也不过是“闲吟”而已。看来,诗人真正甘心终老于这山林小阁,他的心已经如此超脱,或者已经像槁木死灰了。但你一路读下去,便会觉得诗人是在说假话——不,说反话。他的心,在“了不为秋悲”的反面!
让我们先对中间两联略加品味。因为,这是律诗的核心内容之所在。
这两联四句都写了些什么?寒山、斜阳、新月、落叶、烟水、鸿影、霜风、残菊!将这些景物组织入诗,加起来便形成了意境。“寒山”和杜牧“远上寒山石径斜”的“寒山”同义,指高山,因山高而望之似有寒意。为什么说“寒山常带斜阳色,新月偏明落叶时”?要注意深孕诗情的“常”字和“偏”字。山是四时、朝暮都存在的,晦明朝夕,仪态万方,决非“常带”斜阳之色。诗人这样说,无非表明,他只是在这暮色苍茫之际才远眺寒山,这时的寒山已被夕阳染上昏黄黯淡的颜色。“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诗人望中自不免生迟暮之感。更何况山高秋晚,望之一派森森寒意,这“寒山”“斜阳”,给诗人带来什么感受,还用费辞吗?至于“新月”,是上弦的弯环恰似钩的月亮。新月亮度不大,只有当木叶尽脱、野旷天清的秋天,才会觉得它“明”。但新月之明,为时很短,很快就会西沉。假如在春夜,是满月,或滟滟随波,或月照花林,那自然很美;现在却是昏黄的上弦月,而且偏偏照临在“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疏林之上,飒飒秋风之中(无风何至落叶!)这位偃蹇老去的诗人,看了那些落叶,已不胜摇落之悲,更何况又敷上新月的凄迷昏黄之色?那个“偏”字,不正和苏轼中秋词“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的“偏”字同一意蕴,透露出诗人心中的怨悱惆怅么?“烟水极天”是湖上月夜景色,“极天”言其浩渺无边。试看,在月夜,清明的秋水之上,笼罩着一层烟雾;有孤鸿掠空,投影水上。这“鸿影”,即使你没有记起“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苏轼《卜算子》)的名句,那种超旷之境,“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张惠言《词选序》),你能不感受到吗?秋天正是菊开的时候。现在,菊花都被卷地而来的霜风所凋残,黄金委地,全无姿态。我国古典诗词中,向以菊为傲霜君子的象征,诗人望着眼前这严霜凋后的残菊,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虽然不说,却尽得“不落言诠,方为上乘”的妙谛。
以上颔联、颈联四句中提供的意象,空间从远到近,从高到低,从水上到陆上;时间从黄昏到月明,从月明到深夜,无一物不是令人望而兴悲之色,无一时不是令人难以忘悲之时,诗人为什么偏偏说“了不为秋悲”?难道说,“不为秋悲”是“深为己悲”的另一说法么?“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作如是观,不无佐证。试看——
“二更短烛”,他深夜还坐对短烛,无法入睡;“三升酒”:一个人在喝闷酒,浇此万斛秋愁;“北斗低横”:已是快天亮的时候了;“未拟窥”:诗人连看都懒得看,一任时间推移,自黄昏直至东方欲曙。之所以“未拟窥”,是因为他从黄昏到月夜,已经看了许多,感受强烈,心已经难以承受了。可见诗开头说的“小阁高栖老一枝”,他的心其实是难以安然老死在山林的一枝之上的,正所谓“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
我说这首诗堪称赵执信“善于造景抒情的代表作”,除了前面已经粗略品析过颔联、颈联引进的那些饱含诗情的意象之外,还因为结联写的“短烛”和“酒”,极富涵蕴暗示。许多烦闷难以言传的情意,全部浓缩在这两者之中。全诗意境高远,也赖这结联轻轻一点。一枝短烛,一壶残酒,一个不安的灵魂,尽陈读者眼底,深得欲言而不言,不言而无不言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