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章]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鉴赏〕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语出《老子·五十六章》,它的意思是说,智者不多言,言者未必智。在这里,老子深刻地揭示出了真理与语言之间的辩证关系。语言是思想的载体,是真理的外壳。因此,如果我们要想传递或表达某个思想和真理,须借助于语言这一表达形式。但是,语言并不是万能的,有时候语言不但不能正确地表达思想、传递真理,反而会阻碍思想和真理的表达。这是因为语言本身的不确定性和多样性。所以,老子在这里提醒我们要充分注意到语言的这种局限性,并且进一步提示我们应该以“不言”的态度来更好地生活。
在《老子》一书的开篇,老子就感叹“道”至难言也。他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可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道”就不是那个我们称之为“常道”的“道”了;而可以用文字来叙述的“名”也不是那个我们称之为“常名”的“名”了。因此,老子主张“不言”,“不言”不是因为老子故作姿态,不愿向世人宣传他的“道”,而是我们无法用具体生活世界的语言来言说“道”。清人魏源说:“至人无名,怀真韬晦,而未尝语人,非秘而不宣也。道固未可以言语显而名迹求者也,及迫关尹之请,不得已著书,故郑重于发言之首曰:道至难言也。使可拟议而指名,则有一定之义,非无往不在之真常矣。非真常者而执以为道,则言仁而害仁,尚义而害义,袭礼而害礼”(《老子本义》)。语言总是有“一定之义”的,因此,用具有“一定之义”的语言来表达“无往不在之真常”的话,这自然是无法真正表达出来的。但是,如果我们硬要以这个被“一定之义”的语言表达出来的“非真常者”来理解“道”的话,那么,这只能是对“道”的曲解。如果我们进一步以此“非真常者”来指导现实生活,那么,它不但不能正确地指引我们,而且会给我们的社会生活带来种种危害(“言仁而害仁,尚义而害义,袭礼而害礼”)。有意思的是,作为儒家创始人的孔子也有“不言”的主张。《论语·阳货》记载: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行焉,天何言哉?”南宋理学家朱熹注释说:“学者多以言语观圣人,而不察其天理流行之实,有不待言而著者。是以徒得其言,而不得其所以言,故夫子发此以警之”(《四书章句集注》)。根据朱熹的解释,孔子之“不言”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天理流行之实”,即他的“道”已经融入在日常生活点滴之中了,没有必要非得特意一一指明。较之孔子,老子的“不言”有些不同,不同之处就在于,老子不是像孔子那样是因为“有不待言而著者”,而是因为我们无法以具体生活世界的语言来把握到“道”。因此,老子主张“不言”,主张在“道”面前保持沉默。沉默不代表无所作为,而是说不让具体生活世界中“有一定之义”的语言妨碍我们认识“道”。沉默或“不言”在这里代表着一种态度,同时也意味着一种实践。《五章》说:“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言语过多只会让人无所适从,无法把握到那个“无往不在之真常者”的“道”,自己也会不知所从,所以倒不如持守虚静中正之道,以此来“体道”、“悟道”。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似乎可以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不是说智者在“道”面前无所作为,恰恰相反,而是说智者应该以“不言”的方式和态度超脱出语言的羁绊,进而可以“体道”、“悟道”。
其次,“不言”除了揭示了真理与语言之间的这种辩证关系之外,还进一步被赋予了更多的实践内涵。“不言”意味着“行不言之教”。陈鼓应先生就此将“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这句话解释为“智者是不(向人民)施加政令的,施加政令的人就不是智者”(《老子注译及评介》)。真正的智者是不必通过繁杂的政令来统治百姓的,而是试图通过“无为”、“不言”的方式来治理国家,统治者不让自己的行为过多地干扰到老百姓的生活,涵养老百姓那份本真的淳朴自然的天性,让老百姓在自然而然的、“不言而喻”的状态中生活生产,安居乐业。因此,老子说:“塞其兑,闭其门,和其光,同其尘,挫其锐,解其纷,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塞住嗜欲的孔竅,闭起嗜欲的门径,不露锋芒,消解纷扰,含敛光耀,混同尘世,这样就可以不分亲疏、利害、贵贱,让人们可以保持那份天性的质朴,能够在这种“玄同”的状态中自然而然地生活。在这个意义上,“玄同”的境界正是“不言”的具体体现。只有智者或圣人“不言”,让百姓遵循“道”的原则自然而然地生活,才会有“玄同”境界可言。同样地,“玄同”境界也为“不言”提供了保证。只有人们在“玄同”的境界中不分亲疏、不分利害、不分贵贱,“不言”才算是体现了其价值和意义。老子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五十七章》)“无为”、“好静”、“无事”、“无欲”正是“不言”的具体体现。当统治者无为而治,不再过多地干扰百姓的时候,百姓就会自然而然地归化于他的统治;当统治者清静寡欲、见素抱朴的时候,百姓也会自然而然地走入正道;当统治者少私寡欲,清静无事的时候,百姓也会自然而然地富足起来;当统治者清静寡欲、节制私欲的时候,百姓也会自然保持自己天性中的质朴自然。因此,即使统治者“有所作为”,百姓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外在性的力量逼得自己去做某些事,而只会认为这一切都“自然而然”,没有任何人发号施令,强加于自己身上的(“不言”)。这才是天底下最为重要的(“最为天下贵”)。
总的说来,我们似乎可以从两个角度来解读“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一是从思想与语言之间的关系来看。“知者不言”是因为“具有一定之义”的语言无法正确而完整地言说“无往不在之真常者”,所以,知者选择“不言”,放弃了以语言来求“道”的认知方式,而选择“不言”的方式,来“体道”、“悟道”。二是从现实统治角度来看。“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是说统治者应该“行不言之教”、“处无为之事”,只有这样,人们才会在“玄同”的境界上更好地治理国家,也更好地有益于社会,有益于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