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主题篇·艺术与审美》鉴赏

淮南子·主题篇·艺术与审美

〔原道训〕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

〔本经训〕钟鼓管箫,干戚羽旄,所以饰喜也;衰绖苴杖,哭踊有节,所以饰哀也;兵革羽旄,金鼓斧钺,所以饰怒也。必有其质,乃为之文。

〔缪称训〕锦绣登庙,贵文也;圭璋在前,尚质也。文不胜质,之谓君子。

同是声,而取信焉异,有诸情也。故心哀而歌不乐,心乐而哭不哀。夫子曰:“弦则是也,其声非也。”文者,所以接物也;情,系于中而欲发外者也。以文灭情则失情,以情灭文则失文,文情理通,则凤麟极矣,言至德之怀远也。

〔齐俗训〕夫载哀者闻歌声而泣,载乐者见哭者而笑。哀可乐者笑可哀者,载使然也,是故贵虚

喜怒哀乐,有感而自然者也。故哭之发于口,涕之出于目,此皆愤于中而形于外者也,譬若水之下流,烟之上寻也,夫有孰推之者!故强哭者虽病不哀,强亲者虽笑不和,情发于中而声应于外。

瑟无弦,虽师文不能以成曲;徒弦,则不能悲。故弦,悲之具也,而非所以为悲也。

〔氾论训〕譬犹不知音者之歌也,浊之则郁而无转,清之则燋而不讴。及至韩娥、秦青、薛谈之讴,侯同、曼声之歌,愤于志,积于内,盈而发音,则莫不比于律而和于人心。何则?中有本主以定清浊,不受于外而自为仪表也。

〔诠言训〕神贵于形也,故神制则形从,形胜则神穷。

〔说山训〕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说;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 君形者亡焉

琬琰之玉,在污泥之中,虽廉者弗释;弊箅甑瓾,在袇茵之上,虽贪者不搏。美之所在,虽污辱,世不能贱;恶之所在,虽高隆,世不能贵。

〔说林训〕使但吹竽,使氐厌窍,虽中节而不可听,无其君形者也

靥酺在颊则好,在颡则丑

白玉不琢,美珠不文,质有余也

〔人间训〕夫歌《采菱》,发《阳阿》,鄙人听之,不若此《延路》阳局,非歌者拙也,听者异也。

〔修务训〕秦、楚、燕、魏之歌也,异转而皆乐;九夷八狄之哭也,殊声而皆悲,一也。夫歌者,乐之征也;哭者,悲之效也。愤于中则应于外,故在所以感

邯郸师有出新曲者,托之李奇,诸人皆争学之;后知其非也,而皆弃其曲: 此未始知音者也

今夫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若使之衔腐鼠,蒙猬皮,衣豹裘,带死蛇,则布衣韦带之人,过者莫不左右睥睨而掩鼻

〔泰族训〕神农之初作琴也,以归神及其淫也,反其天心。夔之初作乐也,皆合六律而调五音,以通八风;及其衰也,以沉湎淫康,不顾政治,至于灭亡。

今夫《雅》、《颂》之声,皆发于词,本于情,故君臣以睦,父子以亲。故《韶》、《夏》之乐也,声浸乎金石,润乎草木。今取怨思之声,施之于弦管,闻其音者,不淫则悲。淫则乱男女之辩,悲则感怨思之气,岂所谓乐哉!赵王迁流于房陵,思故乡,作为《山水》之呕,闻者莫不殒涕。荆轲西刺秦王,高渐离、宋意为击筑,而歌于易水之上,闻者莫不瞋目裂眦,发植穿冠。因以此声为乐而入宗庙,岂古之所谓乐哉!

师延为平公鼓朝歌北鄙之音,师旷曰:“此亡国之乐也。”大息而抚之,所以防淫辟之风也。



〔注释〕 ① 衰: 也为“缞”,指丧服,用麻布做成,居丧期间披在胸间。绖: 居丧期间系在头上或腰间的带子。苴杖: 孝杖,一种粗糙的竹杖,居父丧时用。 ② 哭踊: 号哭顿足,表示悲痛的动作。古代居丧哭踊皆有规矩,故曰“哭踊有节”。 ③ 登: 进、入。圭、璋: 指帝王、诸侯举行朝典时用作瑞信的玉器。 ④ 信: 指信息。 ⑤ 弦则是也: 原注为“闵子骞三年之丧毕,援琴而弹,其弦是也,其声切切而哀”。王引之认为:“上文申喜遇母及艾陵之战,皆直叙其事。此未叙其事,而忽之‘夫子曰: 弦则是也,其声非也’,则不知所指为何事矣。疑闵子骞三年之丧毕援琴而弹十二字,本是正文,在夫子曰上。” ⑥ 极: 至,来到。 ⑦ 载: 梁玉绳认为“载”当作“戴”。 ⑧ 哀可乐者: 王念孙认为“哀可乐者”的“者”字因下个“者”字而衍。 ⑨ 贵虚: 原注为:“虚者,心无所载于哀乐也。” ⑩ 寻: 通“燖”,指火势上腾。 ⑪ 病: 这里指哭得精疲力竭。 ⑫ 师文: 乐师名字。 ⑬ 浊: 低音。郁: 阻滞、滞凝。转: 婉转。清: 高音。燋: 通“憔”,这里指声音脆弱无力。讴: 通“煦”,这里指声音圆润。 ⑭ 韩娥、秦青、薛谈、侯同、曼声: 均为古代善歌者。韩娥为韩国人,秦青、薛谈为齐国人。“薛谈”也谓“薛谭”。韩娥、秦青、薛谭三人事见《列子·汤问》。一曰“曼,长歌声也”,即“曼声”非指人,而指舒缓悠扬的歌声。讴、歌:“讴”是指没有伴奏的随意哼唱,“歌”是指按照一定曲子演唱,可有伴奏(许匡一《淮南子全译》)。 ⑮ 西施: 春秋越国美女。说: 悦。 ⑯ 规: 画。孟贲: 古代勇士。 ⑰ 君形者: 指主宰形体的东西。这里指精神。亡: 消亡、没有。 ⑱ 琬琰: 美玉。释: 放弃、舍弃。 ⑲ 弊: 破旧。箅: 放在甑底的竹席。甑: 一种煮具,类似后世的蒸笼。瓾: 甑带。是一种搭蒙在甑盖上和蒙塞在甑锅之间的布,以防热蒸汽漏散。袇茵: 指一种毛毡坐褥。搏: 取。 ⑳ 但: 俞樾认为是“倡”字。氐: 俞樾等认为是“工”字的误字。厌: 通“压”,按的意思。 ㉑ 君形者: 主宰行为的精神。 ㉒ 靥酺: 颊边的酒窝。颡: 额。 ㉓ 琢: 雕刻玉石。文: 文饰。余: 足够。 ㉔ 《采菱》、《阳阿》: 古代乐曲名,较通俗。 ㉕ 《延路》: 民间更通俗的乐曲名。阳局: 王念孙认为应作“以和”。李善注《吴都赋》、《月赋》、《舞赋》、《长笛赋》、《七启》时说到“不若《延路》以和”。和: 指曲调顺耳好听。 ㉖ 转: 原注为“音声”,这里指歌声婉转动听。乐: 欢乐、快乐。 ㉗ 九夷: 古代称东方部族为夷,传说夷有九种。八狄: 古代称北方部族为狄,传说狄有八种。这里泛指各部族为“九夷八狄”。 ㉘ 征: 表现、表达。效: 反映。 ㉙ 愤: 积聚、积郁。感: 原注为“发也”。 ㉚ 李奇: 赵国著名音乐家。 ㉛ 未始知音者: 何宁说“《意林》引作‘邯郸有吹者,托名李奇,人争学之。后知其非(知非李奇所作),皆弃其曲。未始知音也’”。 ㉜ 猬: 刺猬。 ㉝ 韦: 经过加工的熟皮革。布衣韦带: 指普通老百姓。睥睨: 斜着看人,多表示瞧不起人。 ㉞ 以归神及其淫也,反其天心: 王念孙认为本文本作“神农之初作琴也,以归神杜淫,反其天心;及其衰也,流而不反,淫而好色,至于亡国”。 ㉟ 夔: 传说是尧舜的典乐官。 ㊱ 淫康: 醉心于享乐之中。政治: 政事。 ㊲ 《韶》: 古乐曲名,相传为舜所作。《夏》: 即《大夏》,夏禹时代的乐舞名。 ㊳ 辩: 通“辨”,区别、界限。 ㊴ 赵王迁: 战国赵国国君。公元前228年秦攻赵国俘虏赵王迁,将他流放到房陵。房陵: 地名,在汉中。 ㊵ 《山水》: 王念孙认为应是“《山木》”。《史记·赵世家》裴骃集解和张守节正义及《文选·恨赋》注引此并作“山木”。 ㊶ 荆轲: 战国时为燕太子丹宾客,受命入秦刺杀秦王,未遂被杀。高渐离: 为燕太子丹宾客。宋意: 亦为燕太子丹宾客。《水经·易水注》作“宋如意”。筑: 古代一种似筝样的乐器。 ㊷ 歌: 即“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易水: 水名,在今河北省易县境内。“荆轲西刺秦王”详见《战国策·燕策》。 ㊸ 瞋目: 怒目。眦: 眼眶。裂眦: 形容两眼圆睁,愤怒万分。植: 立、竖。《文选·养生论》注引作“荆轲为燕太子丹刺秦王,高渐离、宋如意为击筑,而歌于易水之上,荆轲瞋目裂眦,发植冲冠”。 ㊹ 师延: 应是师涓,春秋卫灵公的乐官。原注说:“卫灵公宿于濮水之上,闻琴音,召师涓而写之,盖师延所为纣作朝歌北鄙之音也。”平公: 晋平公。鼓: 指演奏乐器。朝歌: 地名,殷都城,西周时卫国亦建都于此。鄙: 边境。 ㊺ 师旷: 春秋晋国乐师,目盲而善辨音律。《韩非子·十过》记载: 卫灵公访晋,途中听人弹奏歌曲,便叫随从乐官师涓记录下来并练习演奏。抵晋后,卫灵公令师涓向晋平公弹奏路上记录下来的歌曲,曲“未终,师旷抚止之,曰‘此亡国之声,不可遂也’。平公曰:‘此道奚出?’师旷曰:‘此师延之所作,与纣为靡靡之乐也。及武王伐纣,师延东走,至于濮水而自投。故闻此声者,必于濮水之上。先闻此声者,其国必削,不可遂。’” ㊻ 抚之: 《韩非子·十过》作“抚止之”。



【鉴赏】真善美是人类活动的最高理想和终极目的。根据现代的学科分类,我们往往把真归入自然科学的领域,把善归入伦理道德的领域,把美归入文学艺术的领域。正如近代日本学者黑田鹏信所说:“知识欲的目的是真,道德欲的目的是善,美欲的目的是美。真善美,即人间理想。”《淮南子》作为一部包罗万象的帝王之策,自然也包涵了艺术与审美这个主题。从这里节选的相关材料可以看到,《淮南子》所谈及的艺术,主要是以音乐为主。对此,我国近现代著名作曲家江文也先生曾说:“我们今日说的艺术涵盖各种的领域。就古代中国(指上古时代的中国)而论,大概算得上的只有乐与诗,绘画当时尚未成形,舞蹈则已包含在乐之中。勉强凑合的话,六艺中的书可以略等于我们今日的绘画,其间当然还有程度的差别。此外,诗也可包含在乐当中。”(《孔子的乐论》)故我们这里主要就音乐展开分析,兼涉文学(包括诗)与绘画。

谈起音乐,大概是今天流行最为广泛、民众最为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了。其实,在古代,音乐在大众中的普及程度也是极其广泛的。比如《诗经》中的“国风”就是采集自周代的民歌,以后历朝也都普遍设有乐府,其任务是收集编纂各地民间音乐、整理改编与创作音乐、进行演唱及演奏等。《修务训》中“未始知音”的故事也反映了音乐在民众中喜闻乐见之程度:“邯郸师有出新曲者,托之李奇,诸人皆争学之;后知其非也,而皆弃其曲: 此未始知音者也。”这颇有些我们今天追星的意味。但是,音乐作为一种艺术的意义远远超出于快餐式的时尚娱乐,而是有更为深厚的内涵。也正是因此,当那些只求时尚而不重内涵的人们去盲目追星,以至于连真假都不能分辨的时候,《淮南子》便斥之以“未始知音”。

为了使人们通透于音乐的真精神,《淮南子》用“文”与“质”的关系来阐明艺术的形式与内涵的关系:“钟鼓管箫,干戚羽旄,所以饰喜也;衰绖苴杖,哭踊有节,所以饰哀也;兵革羽旄,金鼓斧钺,所以饰怒也。必有其质,乃为之文。”《淮南子》在这里告诉我们,音乐并不仅仅是表面的文饰形式,而是有其实质性的情感内涵的。正是因此,精通音乐的孔子能够准确地判断出“弦则是也,其声非也”,虽然演奏的还是同一首曲子,但是因为演奏者的心境变化了,所以发出来的声音也就与以前产生了微妙的差异。

由上可见,一首美的音乐,不但要有一种纯美的形式,而且要有一种纯美的情感内涵,所以《淮南子》说:“以文灭情则失情,以情灭文则失文,文情理通,则凤麟极矣,言至德之怀远也。”《淮南子》在这里将音乐与道德联系在了一起,更加凸显了音乐的内涵价值。关于音乐与道德的关系,作曲家江文也先生曾精辟地分析道:“一般我们提起‘道德’两个字,它给人的印象和‘宗教’给人的印象不一样,它似乎蕴含较多的理智因素在其中。孔子却认为在道德实践的层面上,只靠理智转移人的实际的行为,这是不足的。他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准上所言,‘德’之一字不仅是要以理智知之,而且还要好之、乐之。用我们今日的话讲,‘好’之事已蕴含感情的因素在其中;至于‘乐’,则属于美的范围了。”(《孔子的乐论》)因此,好的音乐应当是有助于人之为善的,正如德国哲学家康德所说:“美,是道德上的善的象征”;德国诗人席勒也说:“若要把感性的人变为理性的人,唯一的路径是先使他成为审美的人”。

由《淮南子》到古今中外的诸多大思想家和艺术家对于音乐之深刻内涵的洞见,我们可以看到,音乐的价值绝不仅仅在于其感性形式本身,更重要的是在于它能够从人的心灵深处打动人,激起人的美好的、良善的情感和气质。孔子云:“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人的道德修养只有到了精通“乐”的地步,才算是真正达到了最高的境界。反之,一个不懂得艺术和审美,在内心深处没有充沛的美的情感因子的人,我们很难想象他能够对于至善至美的道德有一种真情的流露。也正是因此,音乐在上古时期就是贵族子弟所必须掌握的六种基本技艺之一,《周礼·保氏》云:“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 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以至于后来,《乐经》成为儒家尊崇的六经之一。

为了突出音乐的情感内涵的重要性,《淮南子》又把音乐的内涵称为“君形者”:“使但吹竽,使氐厌窍,虽中节而不可听,无其君形者也。”《淮南子》在这里给出一种假设,在吹竽时,让一个人只负责吹,另一个人只负责按发音孔,虽然这样也能合于音乐的节奏音调,但奏出的音调却并不美,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这样的音乐只剩下一种外在的形式,而失去了内在的情感与神韵,这种内在的情感与神韵,《淮南子》称之为“君形者”,也即主宰“形”的“神”。不仅音乐是如此,绘画亦是如此,《说山训》云:“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说;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 君形者亡焉。”画西施的面孔,看上去虽然也符合美人的标准但却并不能使人感到心动;画孟贲的眼睛,虽然画得很大但却并不能使人感到畏惧,这是因为这画仅仅是形似而无神韵的缘故。同样,我们学作诗、学作文,并不是说符合押韵、结构合理等形式上的要求就可以了,最重要的是要注重其神韵,也即诗歌、文章能够打动人的地方。

通过对于文与质、形与神的关系的阐述,《淮南子》精辟地阐明了文艺创作与艺术审美的根本点,即要以质与神为主宰。由此,《淮南子》认为,只要质与神达到了充极丰沛的完美状态,文和形甚至可以被遗忘,正如《说林训》所说:“白玉不琢,美珠不文,质有余也。”也正是在此意义上,《说山训》讲道:“琬琰之玉,在污泥之中,虽廉者弗释;弊箅甑瓾,在袇茵之上,虽贪者不搏。美之所在,虽污辱,世不能贱;恶之所在,虽高隆,世不能贵。”只要内涵是美的、善的,即使外在形式有些瑕疵,亦不妨碍美之为美;而如果内涵是丑的、恶的,即使外在形式看起来很高贵,亦不能改变丑之为丑。

总而言之,如《原道训》所说:“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 又如《诠言训》所说:“神贵于形也。故神制则形从,形胜则神穷。”艺术与审美都应当以内涵价值、内在神韵与真情流露为核心,如果只从外在形式上去摸索形似,则只是一个“未始知音”的盲从者,并不能真正领悟到艺术的真谛所在。在今天这个把艺术娱乐化、时尚化乃至庸俗化的时代,我们尤其应当注意这一点,努力去追求真正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