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主题篇·知人与用人》鉴赏

淮南子·主题篇·知人与用人

〔主术训〕聋者可令嗺筋,而不可使有闻也;喑者可使守圉,而不可使言也。形有所不周,而能有所不容也。是故有一形者处一位,有一能者服一事。力胜其任,则举之者不重也;能称其事,则为之者不难也。毋小大修短,各得其宜,则天下一齐,无以相过也。圣人兼而用之,故无弃才。

有大略者不可责以捷巧,有小智者不可任以大功。人有其才,物有其形,有任一而太重,或任百而尚轻。是故审豪厘之计者,必遗天下之大数;不失小物之选者,惑于大数之举。譬犹狸之不可使搏牛,虎之不可使搏鼠也。今人之才,或欲平九州,并方外,存危国,继绝世,志在直道正邪,决烦理挐,而乃责之以闺阁之礼,奥窔之间;或佞巧小具,谄进愉说,随乡曲之俗,卑下众人之耳目,而乃任之以天下之权,治乱之机: 是犹以斧劗毛,以刀抵木也,皆失其宜矣。

〔缪称训〕戎、翟之马,皆可以驰驱,或近或远,唯造父能尽其力;三苗之民,皆可使忠信,或贤或不肖,唯唐、虞能齐其美。

〔齐俗训〕宾有见人于宓子者,宾出,宓子曰:“子之宾独有三过: 望我而笑,是攓也;谈语而不称师,是返也;交浅而言深,是乱也。”宾曰:“望君而笑,是公也;谈语而不称师,是通也;交浅而言深,是忠也。”故宾之容一体也,或以为君子,或以为小人,所自视之异也。

〔道应训〕以人之小恶而忘人之大美,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

昔者,公孙龙在赵之时,谓弟子曰:“人而无能者,龙不能与游。”有客衣褐带索而见曰:“臣能呼。”公孙龙顾谓弟子曰:“门下故有能呼者乎?”对曰:“无有。”公孙龙曰:“与之弟子之籍。”后数日,往说燕王,至于河上,而航在一汜,使善呼者呼之,一呼而航来。故曰圣人之处世,不逆有伎能之士。故老子曰:“人无弃人,物无弃物,是谓袭明。”

〔氾论训〕若乃人考其才,而时省其用,虽日变可也

诎寸而伸尺,圣人为之;小枉而大直,君子行之。周公有杀弟之累,齐桓有争国之名。然而周公以义补缺,桓公以功灭丑,而皆为贤。今以人之小过掩其大美,则天下无圣王贤相矣。

今人君论其臣也,不计其大功,总其略行,而求其小善,则失贤之数也。故人有厚德,无问其小节;而有大誉,无疵其小故。

小谨者无成功,訾行者不容于众;体大者节疏,蹠距者举远。自古及今,五帝三王,未有能全其行者也。故《易》曰:“小过亨,利贞。”言人莫不有过,而不欲其大也。

夫夏后氏之璜不能无考,明月之珠不能无颣,然而天下宝之者,何也?其小恶不足妨大美也。今志人之所短,而忘人之所修,而求得其贤乎天下,则难矣。

见者可以论未发也,而观小节可以知大体矣。故论人之道,贵则观其所举,富则观其所施,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贫则观其所不取。视其更难,以知其勇;动以喜乐,以观其守;委以财货,以论其仁;振以恐惧,以知其节: 则人情备矣。

〔修务训〕知者之所短,不若愚者之所修;贤者之所不足,不若众人之有余

〔泰族训〕勇者可令进斗,而不可令持牢;重者可令埴固,而不可令凌敌;贪者可令进取,而不可令守职;廉者可令守分,而不可令进取;信者可令持约,而不可令应变。五者相反,圣人兼用而财使之

智过万人者谓之英,千人者谓之俊,百人者谓之豪,十人者谓之杰。明于天道,察于地理,通于人情,大足以容众,德足以怀远,信足以一异,知足以知变者,人之英也。德足以教化,行足以隐义,仁足以得众,明足以照下者,人之俊也。行足以为仪表,知足以决嫌疑,廉足以分财,信可使守约,作事可法,出言可道者,人之豪也。守职而不废,处义而不比,见难不苟免,见利不苟得者,人之杰也。英俊豪杰,各以小大之材处其位,得其宜。由本流末,以重制轻,上唱而民和,上动而下随,四海之内,一心同归,背贪鄙而向义理,其于化民也,若风之摇草木,无之而不靡。



〔注释〕 ① 嗺: 嚼。嚼筋: 指对生牛筋椎打使之柔熟以便能缠弓弩。所以“嗺筋”也有人解释为“椎筋”。 ② 圉: 养马的地方。不可使言: 王念孙认为应作“不可使通语”。这样“语”、“圉”为韵。 ③ 服: 从事,干或做。 ④ 责: 要求、苛求。大功: 大事。 ⑤ 豪: 同“毫”。 ⑥ 小物之选: 杨树达认为应为“小物之算”,与“豪厘之计”为对文。 ⑦ 方外: 域外。 ⑧ 烦: 烦扰、烦难。挐: 纷乱、杂乱。闺阁: 内宫。奥窔: 《尔雅·释宫》:“(室)西南隅谓之奥,西北隅谓之屋漏,东北隅谓之宦,东南隅谓之窔。”这里以“奥窔”来泛指家庭事务。 ⑨ 具: 才能。说: 悦。 ⑩ 机: 枢要、机要。 ⑪ 劗: 剪。抵: 王念孙认为应作“伐”。 ⑫ 戎、翟: 古代对北方一种游牧民族的称呼。 ⑬ 造父: 为周穆王的御者,以善御而著名。 ⑭ 三苗: 古代南方部族的名称。 ⑮ 宾: 刘文典认为这个“宾”当为“客”。宓子: 宓子贱,孔子弟子。此事出自《战国策·赵策四》。 ⑯ 攓: 傲慢。 ⑰ 返: 反,《太平御览》引作“叛”。 ⑱ 宾曰: 当指“客曰”,“客”为门客。公: 杨树达认为“公”盖为“颂”,“颂”犹今言有礼貌,引申为“恭敬”。 ⑲ 公孙龙: 战国末赵国人,名家的代表人物。 ⑳ 航: 船。汜: 水边。在一汜: 河对岸。 ㉑ 曰: 王念孙认为“曰”是衍文。逆: 拒绝。伎: 通“技”。 ㉒ 语见《老子·二十七章》。 ㉓ 考: 考察。省: 省察。日: 每天。 ㉔ 诎: 屈。寸、尺: 喻小、大。 ㉕ 杀弟之累: 原注为“诛管、蔡”。因为通常“管”、“蔡”并举。齐桓: 小白,为公子时与兄公子纠出奔,齐襄公死后,公子纠在管仲的帮助下自鲁返国,而小白在鲍叔牙的帮助下抢先自莒入国登上君位,逼鲁杀公子纠、囚管仲。下文说到管仲“束缚桎梏”就是指此。 ㉖ 略行: 大的美德、品行。数: 这里指做法、方法。 ㉗ 訾: 诋毁。訾行者: 原注为“好掩人之善,扬人之短”。 ㉘ 蹠: 足。距: 大也。 ㉙ 语见《易·小过》。 ㉚ 夏后氏: 夏朝。璜: 半璧玉为“璜”。考: 瑕,指“斑点”。明月之珠: 宝珠名,能夜晚放光。颣: 丝织品上的结头、疵点,引申为瑕疵、缺点。 ㉛ 志: 记。修: 长。 ㉜ 可: 何宁认为当为“足”,即“观小节足以知大体矣”。 ㉝ 更: 处,《文子·上义》作“视其所处难”。 ㉞ 修: 长。 ㉟ 有余: 王念孙认为应是“所有余”,与“所不足”相对为文。 ㊱ 勇: 俞樾认为应作“轻”,这样才和上下文相一致。 ㊲ 埴: 坚固。凌: 进取、进攻、进犯。 ㊳ 信者可令持约而不可令应变: 俞樾认为这十二个字是后人窜入的,《淮南子》本无此句。下文的“五者”亦应作“四者”。 ㊴ 财: 通“裁”。 ㊵ 怀远: 这里指安抚远方的人,使远方的人归附。一异: 统一差异。 ㊶ 知: 智慧。 ㊷ 隐: 度。隐义: 这里指暗合道义。 ㊸ 比: 比周,结党营私。 ㊹ 唱: 倡,倡导。



【鉴赏】人类社会生活的核心是人自身,因此人才问题亘古至今从来就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具体来说,人才问题又可以分为知人与用人两个方面,《淮南子》对这两个方面都有所涉及,而且触及了知人与用人过程中的一些关键性问题,值得我们参考。

首先,就对人才的基本规定来说,《淮南子》坚持了老子的“人无弃人”这样一种理念。也就是说,人禀自然而生,每个人都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体,都有其特定的价值和尊严;因此,当我们讨论人才这一概念时,不应当有所偏向,不能以自己的偏好为准则来界定人才,而应当关注每个人的价值所在,促使每个人都能实现自己的价值。比如《道应训》中公孙龙接纳善呼者为宾客即说明了这个道理,“善呼”虽然不算是多大的才能或本领,但是公孙龙却能秉着老子“人无弃人”的精神,善于发现他的价值,并爽快地接纳他。善于发现人的价值,不要轻易对人的价值作出否定的判定,是《淮南子》人才观的一个理论基点,无论知人还是用人,都要秉持一种“人无弃人”的理念方可。

就知人来说,《淮南子》认为最重要的知人方法是“见者可以论未发也,而观小节可以知大体矣”,也就是说,要善于从已经知道的现象中推知还未显露发生的事情,善于从观察小节来推知大体。对此,《氾论训》具体论述道:“贵则观其所举,富则观其所施,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贫则观其所不取。”也就是说,对于不同社会阶层、不同身份的人,要通过特定的最能体现其性格的行为来了解他。同时,知人还可以通过不同的小节了解其相应的德性,如“视其更难,以知其勇;动以喜乐,以观其守;委以财货,以论其仁;振以恐惧,以知其节”。

虽然知人要从小节上下手,但《淮南子》同时提醒我们,“小恶不足妨大美”,不能因为某一个小节就把人完全否定了,以致忽略人的“大美”。《氾论训》在此还以物理喻伦理,既然“夏后氏之璜不能无考,明月之珠不能无颣”,那么你又有什么必要苛求于人?要求人尽善尽美、十全十美?况且天下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尽善尽美的事与人,“人莫不有过”,“自古及今,五帝三王,未有能全其行者也”;所以落实到识别评判人才这点上,如果只计较人之小过,不知人之大略,只“志人之所短,而忘人之所长”,就无法觅得天下之贤才。

同时,《淮南子》还提出要从多角度来看待和评判人才,不能主观臆断。如《齐俗训》讲到的“宓子论过”的故事中,宓子贱从宾客的笑中看到的是傲慢无礼,但其门客却认为这是恭敬而平和;宓子贱认为宾客在谈话中不尊称自己为老师是违背师道,但其门客却认为这是通达的表现;宓子贱认为宾客与自己交情浅却无所不谈是说话没有分寸的表现,但其门客却认为是忠厚的表现。同样的一件事情,不同的人却得出了不同的结论,这就提示我们,在知人的过程中一定要从多个角度观察,这样才能尽可能地避免主观臆断。另外,《氾论训》还提出“人考其才,而时省其用”的主张,即强调时常省察人才的表现来决定如何任用他们,反对凝固地看待人才。

此外,因为治理国家所需要的圣贤人才非常难以觅得,所以《泰族训》还将圣贤人才作了分析归类,以便于君主评估和寻觅人才。作者认为圣贤人才大致可以分为“英”、“俊”、“豪”、“杰”四类:“智过万人者谓之英,千人者谓之俊,百人者谓之豪,十人者谓之杰。”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智”不单单指智商而言,还包括道德等多个方面,是就人的综合素养而言的。如作者对“英”的界定是:“明于天道,察于地理,通于人情,大足以容众,德足以怀远,信足以一异,知足以知变者,人之英也。”其中就包含有明、察、通、大、德、信、知(智商)等多个方面。

就用人来说,《淮南子》认为最为理想的状态是“毋小大修短,各得其宜”,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人尽其才,从而实现“人无弃人”的理想。要想做到这一点,关键就是要量才而用,充分发挥每个人的专长,比如聋人可以让他去捶打生牛筋但不能让他去偷听情报,哑巴可以让他去看守马圈但不能派他去传话。正所谓“力胜其任,则举之者不重也;能称其事,则为之者不难也”,只要他的能力能够胜任这项事情,那么他就不会感到有困难、压力重。同样,对于那些圣贤人才,也要使“英俊豪杰,各以小大之材处其位,得其宜”,因为“人有其才,物有其形,有任一而太重,或任百而尚轻”,一定要按照其综合素养的高低来安排职位。这种使人人皆得其宜的用人思想,《泰族训》又概括为“兼用而财使之”,“兼用”说的是“人无弃人”、“才无弃才”,“财使之”说的则是量才而用。

与“知人”时“小恶不足妨大美”的观念类似,在用人的过程中,《淮南子》认为也应当做到“人有厚德,无问其小节”,用人要着眼于人的价值所在。反之,如果“人君论其臣也,不计其大功,总其略行,而求其小善”,那么,这样的君主必定会因为用人不明而使贤德之人才逐渐流失。

总而言之,《淮南子》从“人无弃人”的人文关怀出发,认为在知人用人过程中最为重要的是要善于发现人的闪光点,要着眼于人的价值评价人和用人,只有如此,才能够使人得其位、尽其才,社会的发展才能够更为和谐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