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救沉志》注释,意译与解说
贞元①季年夏,大水。熊武五溪②斗,泆于沅③,突旧防,毁民家。跻高望之,溟涬葩华④。山腹为坻,林端如莎⑤。湍道驶悍, 不风而怒。崱嶷⑥前迈, 浸淫旁掩。柔者靡之, 固者脱之, 规者旋环之, 矩者倒颠之, 轻而泛浮者硠磕⑦之,重而高大者前却之。生者力音⑧,殪者驰形, 蔽流而东, 若木柹⑨然。有僧愀焉,誓于路曰: “浮图之慈悲,救生最大。能援被于溺,我当为魁。”里中儿愿从四三辈, 皆狎川勇游者。相与乘坚舟, 挟善器, 维以修䋏,杙⑩于崇丘。水当洄洑⑾,人易置力。凝矑⑿执用,俟可而拯。大凡室处之类, 穴居之彙, 在牧之群, 在豢之驯, 上罗黔首, 下逮毛物, 拔乎洪澜, 致诸生地者数十百焉。适有挚兽⒀,如鸱夷⒁而前,攫持流枿⒂,首用不陷,隅目⒃旁倪⒄,其姿弭然⒅,甚如六扰⒆之附人者。其徒将取焉, 僧趣诃之, 曰: “第无济是为!” 目之, 可里所,而不能有所持矣。舟中之人曰:“吾闻浮图之教贵空,空生普,普生慈。不求报施之谓空,不择善恶之谓普,不逆困穷之谓慈。向也,生必救;而今也,穷见废。无乃计善恶而忘普与慈乎?”僧曰:“甚矣问之迷且妄也!吾之教恶乎无善恶哉?六尘(20)者,在身之不善也,佛以贼视之;末伽声闻(21)者,在彼之未寤也,佛以邪目之,恶乎无善恶邪?吾向也所援而出死地者众矣。形干气还,各复本状。足者踯躅然,羽者翘萧(22)然,而言者諓諓(23)然,随其所之,吾不尸其施也。不德吾则已,焉能害为?彼形之干,髬髵(24)之姿也;气之还,暴悖之用也,心足反噬而齿甘最灵,是必肉吾属矣!庸能踯躅、諓諓之比欤?夫虎之不可使知恩,犹人之不可使为虎也。非吾自贻患焉尔,且将贻患于众多,吾罪大矣。”子刘子曰:“余闻善人在患,不救不祥;恶人在位,不去亦不祥。僧之言远矣,故志之。”
——《刘宾客文集》
【注释】
①贞元:唐德宗的年号。②熊武五溪:即是武陵五溪,包括雄溪、辰溪等,因雄溪又叫熊溪,故武陵五溪又称熊武五溪,它们都是沅江的支源。③泆:同溢,水满流出。沅:沅江,发源于贵州,流入湖南。④溟涬(ming xing):一片汪洋,不见边际。葩(pa)华:分散的样子。⑤莎(suo):莎草,又称香附子,颈较高。⑥崱(ze)嶷(ni):高大的样子。⑦硠(lang)磕(ke):石头相撞击发出的声音,这里代指相撞击。⑧力音:尽力喊叫。⑨(fei):削下的木片。⑩杙(yi):小木桩,这里指钉小木桩。(11)洄洑(fu):水的回流。(12)凝(lu):注目,乃眼中的瞳子。(13)挚(zhi)兽:猛兽,这里指老虎。挚,通鸷,猛。(14)鸱(chi)夷:皮袋子,革囊。(15)枿(nie):树木的根株。(16)隅目:有棱角锐利的眼。(17)倪(ni):同“睨”,斜视。(18)弭(mi)然:驯服的样子。(19)六扰:即六畜,马、牛、羊、鸡、犬、豕。(20)六尘:即六贼,佛经对色、声、香、味、触、法的总称,认为它们是导致各种烦恼的根源。(21)末伽,指有志于道的人;声闻,指初学入门者。均佛教用语(22)翘萧:舒展羽毛的样子。(23)諓諓 (jian jian):巧于言辞的样子。(24)髬 (pi) 髵 (er): 猛兽鬃毛竖起的样子。
【意译】
唐代贞元末年的夏天,洪水暴发。熊武五溪波涛汹涌激荡,会合于沅江,致使沅江泛滥,冲破旧的堤防,毁坏百姓房屋。登上高处向沅江一带望去,汪洋一片,渺无边际; 山的腹部成为水中高地,树的顶端有如莎草。湍急的水道飞快奔驰,势头凶猛,虽然没有刮风,急流的水还像在发怒一样。巨大的水流翻滚着往前流去,淹没两岸的一切杂物。柔软的东西被水冲倒,坚固的东西被水冲断,圆的物品水就使它旋转,方的物件水让它翻转颠倒,轻而浮在水面的就使它们相互撞击,重而高大的则让它们忽进忽退。活着的人和动物在水中拼命叫喊,死去的浮在水面,形体松弛,顺流而东,如同木柹削下的碎木片一般。有一个和尚因此忧心如焚,在路上发誓道:“佛教的慈悲,以救生为最重要。如果能帮助那些溺水的,我该跑在最前面。”里中有三、四个愿意跟从和尚的少年,都是一些熟悉水性、勇于游泳的人,相约乘坐坚固的船只,带了性能良好的救生器具, 系好长的竹绳,钉了小木桩,将船停在高耸的土堆旁。那里凭借水的回流,人容易使劲。他们拿着救人的器具,注目凝视水面,等到有可能去救助的时候便去拯救落水者。大致人、穴居的野兽,牛羊之类,家禽之类,上包括老百姓,下及长毛的动物,从大水里救出来置诸生地的有数百以上。恰好有一只老虎像皮袋子那样往前面流去,它抓住浮在水中树木的根株,头因此没有沉没,睁了眼睛向岸边斜视,样子看起来十分驯服,很像依附人时的六畜。有人想把它救起来,和尚吆喝道:“只是不要救这家伙!”远望去,大约又飘浮了一里路,老虎就抓不住东西沉没下去了。船上的人说:“我们听说佛教的教义以空为贵,空生普,普生慈。施恩不求报叫做空, 不选择善恶称作普,不拒绝穷困即是慈。刚才看见有生命的东西都必去拯救;现在呢,看到有困难到极点的却不去救助,莫不是计较善恶而忘掉了普与慈吗?”和尚道:“你问得太糊涂太荒谬了!我的教义怎么会不分善恶呢?色、声、香、味、触、法这六尘是人身上不好的东西,佛教将它们看作贼;有志于道与初学入门者,在他们尚未悟道之时,佛教是以 ‘邪恶’ 去看待他们的,怎么说不分善恶呢?刚才经我援助而逃出死地的为数甚众。他们都已整治干湿的身体,恢复元气,回到原来的样子。长蹄子的悠闲徘徊,长羽毛的在那里自由舒展羽毛,说话的在那儿高谈阔论,各随他们的性之所近,性之所之,我并不自居施恩的功劳。他们不来报德我也就罢了,怎么会有所危害呢?那老虎形体干了之后,便是鬃毛怒竖凶猛的样子;元气恢复过来,就会做出残暴的伤天害理的事情,它会恩将仇报,而最喜欢吃的是人,这样必定会来吞噬我们!怎么能与那些踯躅徘徊、高谈阔论的相比呢?老虎不可能让它知道报恩,就同人不可能变成老虎那样。而要是那样的话,不仅是给我自己留下灾祸,也将给大家带来危害,我的罪就太大了。”刘先生道:“我听说好人有灾难,不去拯救那是不吉祥的;坏人占居了美位,不除去同样也是不吉祥的。和尚的话意味深长,因此将它记了下来。”
【解说】
佛门慈悲,以普救众生为己大任,但也并非是无分善恶,不辨是非。老虎身处逆境。危在旦夕,照例和尚也应该像拯救别的生灵那样奋力去救它出水,但当有人去护救老虎时,和尚大声呵斥,指出只是不能救它。在和尚看来,别的生灵救上岸后,对自己对他人都不会有什么危害;若将老虎救出水,必然恩将仇报,后患无穷。因为老虎的天性是喜欢吃人,它不可能知道对拯救过它的人应该感恩戴德。世上的一切反动派与邪恶势力实际上都是种种变相的“老虎”,当他们处在危险的境地时,他们会像这溺水的老虎那样,装出种种可怜相,希望人们去救助,待人们使之脱险之后,他们就会以怨报德,向善良的人们肆逆。唐僧救了妖精,妖精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放过唐僧,农夫可怜了冻僵的蛇,蛇醒来之后立刻致农夫于死地。对于一切美好的、善良的、于人民大众有益的事物,一旦受难时,人们确实应该义无反顾,全力拯救;反之,对于一切丑恶的、反动的,于国家民族不利的事物,即使陷于窘境,人们也不应该大发慈悲,而应除恶务尽,绝不手软。因此,见义勇为,救死扶伤诚然是美德懿行,但明辨是非、甄别善恶是更为重要的第一着。
【相关名言】
善人赏而暴人罚,则国必治。
——墨子
谴责不义的人,并不是害怕自己的不义,而是害怕被不义牵连。
——希腊·柏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