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名作《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原文|主题|赏析|概要
作者简介 史铁生,1951年生于北京。1967年毕业于清华附中初中,1969年去延安地区插队落户。1972年因双腿瘫痪回到北京,在街道工厂工作。1979年发表第一篇小说《法学教授及其夫人》,以后陆续发表了《午餐半小时》、《我们的角落》、《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山顶上的传说》等多篇小说。其中《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和《奶奶的星星》分别获得1983年和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内容概要 我插队的时候喂过两年牛,那是在陕北的一个小山村——清平湾。那里全是一座座黄的山峁或一道道黄的山梁,树木奇缺,要是谁能做上一口薄柏木板的棺材,方圆几十里都会传开。和我一起拦牛的老汉姓白。陕北话里,“白”发“破”的音,我们都管他叫“破老汉”。他爱唱,可嗓子像破锣。傍晚赶着牛回村的时候,最后一缕阳光照在崖畔上,破老汉用镢把挑起一捆柴,一路走一路唱,声音拉得很长。我们那地方突出的特点是穷,穷山穷水,越穷的地方,农活也越重。天不亮人们就上山了,扶犁的后面跟着撒粪的,撒粪的后面跟着点籽的,点籽的后头是打土坷拉的,一行人慢慢地、有节奏地向前移动,随着那悠长的吆牛声。那情景几乎使我忘记自己是生活在哪个世纪,默默地想着人类遥远而漫长的历史。人类好像就是这么走过来的。陕北的风俗,清明节家家都蒸白馍,再穷也要蒸几个,馍的浮头用的是头两茬面,很白;里头都是黑面。白馍被染得红红绿绿的,老乡管那叫“子推馍馍”,是为了纪念春秋时期一个叫介子推的人。破老汉说,那是个刚强的人,宁可被人烧死在山里,也不出去做官。春秋距今两千多年了,陕北的文化很古老,就像黄河。譬如,陕北话中有好些很文的字眼:“喊”不说“喊”,要说“呐喊”;香菜叫芫荽;“骗人”说成“玄谎”,连最没文化的老婆儿也会用“酝酿”这词儿。开社员会时,黑压压坐了一窑人,小油灯冒着黑烟,四下里闪着烟袋锅的红光。支书念完了文件,喊一声:“不敢睡!大家讨论个一下!”人群中于是息了鼾声,不紧不慢地应着:“酝酿酝酿了再……”这“酝酿”二字使人想到那儿确是革命圣地,老乡们还记得当年的好作风。小时候就知道陕北民歌。到清平湾不久,干活歇下的时候我们就请老乡唱,大伙都说破老汉爱唱,也唱得好。“老汉的日子熬煎咧,人愁了才唱得好山歌。”确实,陕北的民歌多半都有一种忧伤的调子。但是一唱起来,人就快活了。有时候赶着牛出村,破老汉憋细了嗓子唱《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场院上的婆姨、女子们就嘻嘻哈哈地逗老汉唱个《光棍哭妻》,老汉却唱起了《女儿嫁》,惹得这伙婆姨女子们连声地骂。老汉冲我眨眨眼,撅一根柳条,赶着牛唱一路。破老汉只带着个七八岁的小孙女过日子,那孩子小名叫“留小儿”。听说留小儿的爹死得惨,是因为破老汉舍不得给大夫多送些礼,把儿子的病给耽误了,其实送十来斤米面就行。老汉一想起就哭。后沟的寡妇亮亮妈对破老汉不错,老汉有心娶她,又怕对不起留小儿。留小儿没完没了地问我北京的事。“真个是在窑里看电影?”“不是窑,是电影院。”“啥时想吃肉,就吃?”“嗯”。“玄谎!”“真的。”“成天价想吃呢?”“那就成天价吃。”这些话她问过好多次了,也知道我怎么回答,但还是问。“山里的娃娃什么也解不开,”破老汉说。破老汉是见过世面的,他37年就入了党,跟队伍一直打到广州。我随便问他当初怎么没留在广州,破老汉抓抓那几根黄胡子,用烟锅在烟荷包里不停地剜,瞪着眼睛愣半天,似乎回忆着到底是什么原因。“唉,球毛杆不成个毡,山里人当不成个官。”他说,“我那辰儿要是不回来,这辰儿也住上洋楼了,也把警卫员带上了。山里人憨着咧,只想打罢了仗就回家,哪搭儿也不胜窑里好。球!要不!我的留小儿这辰儿还愁穿不上个条绒袄儿?”留小儿可心劲儿大着呢。她扒在我耳边说:“你冬里回北京把我引上行不?盘缠我有。”“你哪来的钱?”“卖鸡蛋的钱,我爷爷给我买褂褂的。”她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有两张一块的,其余全是一两毛钱的。那些钱大半是我买了鸡蛋给破老汉的。平时实在是饿得够呛,想解解馋,也就是把家里寄来的钱买鸡蛋吃。我真想冬天回家时把留小儿带上,可就在那年冬天,我的腰腿病厉害了。种完了麦子,我和破老汉整天在山里拦牛,50多岁的人了,还要爬上山腰砍柴。这里吃的难,烧的也难,为了一把小柴,常要爬很高很陡的悬崖。老汉说,老人们最怀恋的是红军刚到陕北的时候,打倒了地主,分了地、单干。“才红了那辰儿,吃也有得吃,烧也有得烧,这咋会儿,做过啦!”他皱着眉头又哼哼起《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那是才红了那辰儿的歌。过了半天,使劲磕磕烟袋锅,叹了口气:“都是那号婆姨闹的!”“哪号?”我有点明知故问。他用烟袋指指天,摇摇头,撇撇嘴: “那号婆姨,我一照就晓得……”如此算来,破老汉反“四人帮”要比别人早好几年呢!有时剩我一个人也不寂寞。和牛在一起也可谓其乐无穷了。不然怎么办呢?方圆十几里内看不见一个人,全是山。山沟里有泉水,渴了就喝,热了就脱个精光,洗一通。那生活倒是自由自在,就是常常饿肚子。一阵山歌,破老汉担着两捆柴回来了。他爬到杜梨树上,把小指盖大小的杜梨摘下来让我充饥,酸极了。老汉坐在树权上吃,又唱起来:“对面价沟里流河水,横山里下来游击队……”那是《信天游》。老汉大约又想起了当年。他说他给刘志丹抬过棺材,守过灵。别人说他是吹牛。“牵牛牛开花羊跑青,二月里见罢到如今……”还是《信天游》。我冲他喊:“不是夜来黑喽才见罢吗?”“憨娃娃,你还不赶紧寻个婆姨?操心把‘心儿’耽误下!”他反唇相讥。“ ‘后沟里的’ 可会迷男人?”“咦! 亮亮妈,人可好!”“那你干嘛不跟她过?”“唏——,老了老了还……”他打岔。“算了吧!”我说:“那你夜里常往她窑里跑?”我其实是开玩笑。“咦! 不敢瞎说!”他装得一本正经。我诈他:“我都看见了,你还不承认!”他不言语了,尴尬地笑着。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那年冬天我的腿突然用不上劲了,回到北京住院的时候,一个陕北回来探亲的同学来看我,带来了乡亲们捎给我的东西,最后从兜里摸出一张十斤的粮票,说是破老汉让他捎给我的。粮票很破,渍透了油污。“我对他说这是陕西省通用的,在北京不能用,破老汉不信。这是他卖了十斤好小米换的,说你治病时会用得上。”破老汉还记得他儿子的病是怎么耽误的,他以为北京也和那儿一样。转眼十年光景过去了。前年留小儿来了趟北京,她真的自个儿攒够了盘缠!她说这两年农村的生活好多了,能吃饱,一年还能吃好多回肉。留小儿给她爷爷买了把新二胡,自己想买台缝纫机,可是没买到。“清平河水还流吗?”我糊里巴涂地这样问。“流哩嘛!”留小儿“格格”地笑。“我那头红犍牛还活着吗?”“在哩! 老下了。”“你爷爷还爱唱吗?”“一天价瞎唱。”“还唱《走西口》吗?”“唱。”“《揽工调》呢?”“什么都唱。”不是愁了才唱吗?”“咦?!谁说?”于是我又想起破老汉那悠悠的山歌: “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过得好光景……”哦,我的白老汉,我的牛群,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作品鉴赏 经历过那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的人们中间,涌现出了一批善于反思、勤于思考的作家,形成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值得记载,颇有建树的新文学流派——知青文学。其中有以描写知青为主体的《今夜有暴风雪》、《蹉跎岁月》等,以其轰轰烈烈、悲悲怆怆的效果憾动人心。写出了这些动荡年代中的年轻人,在理想与现实、精神与肉体的冲撞中的迷惘、苦闷、执着等多种心态,对这场波及全国,使千千万万人投身其中的运动进行了艺术的阐释。与此同时,另一些从这条路上走过的人们,把视角转向了他们曾经洒过汗水和泪水的那片土地上至今仍默默生存着的人们,而将知青作为媒介,从他们的眼中观察这片古老而贫瘠的土地,发掘出了整个民族生存的底蕴。从而将知青文学的触角探伸得更远,使这一部分的创作在经历了重复的危机之后又写出了新意,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史铁生这篇《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就是跳出了以往的旧框子,经过十年的积淀,终于将这些不能忘却的记忆写出来。正如史铁生所说,刻意想写插队的生活,编排了一些情节,反到弄巧成拙,被人怀疑他是否插过队。“倒是每每说起那些散碎的往事,所有的人都听得入神、感动;说到最后,大家都默然,分明都在沉思”。或许这就是生活的真实中所蕴藏的艺术的美感吧?作者虽将小说取名为“遥远的清平湾”,但读罢令人感到,清平湾实在并不遥远,它就在作者的心里,在读者的眼前。那一道道的黄土高坡,那一群群慢慢行进的牛群,那一孔孔窑洞中住着的婆姨娃娃,那整天价唱个不停的破老汉,都让人觉得那么亲近,甚至嗅到了那里的黄土味儿。破老汉是个为新中国的建立出过力的人,他曾跟着队伍一直打到广州,若不是恋着家乡的窑洞,他就不是现在这个撅一根树枝赶着牛,走一路唱一路的破老汉了,也不会让他的留小儿吃不上白肉,穿不上条绒袄了。这些当年老革命根据地的乡亲们仍过着穷日子,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一股劲儿吃白馍馍了。老汉儿家、老婆儿家都睡一口好棺材。”留小儿羡慕城里人啥时想吃肉就吃,不明白为什么北京人不爱吃白肉。难得热闹一回的事情就是两个瞎子来说书,虽然把李玉和、伍子胥、主席语录、姜太公都搅到一块儿,什么也听不清楚,可人们还是爱听那调调,喜欢那个气氛。陕北说书是弹着三弦、哀哀怨怨地唱,如泣如诉,人们就被这调调吸引了,似乎抒发了胸中那么一股子闷气。作者用充满感情的笔触写了陕北的古风。那里保留着2000多年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承袭着勤劳质朴的品德,人们没有过多的奢望和要求,心里熬煎得受不住了,就放开嗓门唱一段。用他们的话说“人愁了才唱得好山歌”。陕北的民歌都有一种忧伤的调子,什么时候才唱得红红火火、快快活活的呢?这是让读者深思的问题。破老汉不是那种混混沌沌、只知干活吃饭困觉的老式农民,他怀念当年红军到陕北的日子,晓得现今上头的事“都是那号婆姨闹的!”他将所想所思,所烦所恼还有所爱所恋,都变成了一曲曲《信天游》,时不时的就哼上一两句,人也就变得快活一些儿。十年过去,留小儿——这黄土高原的新一代,能攒够了盘缠上北京,还给爷爷买了一把新二胡。日子好过了,破老汉还是成天价瞎唱,大概这调调要一直唱到老吧?它已变成了破老汉思想的代言者了。读罢全篇,仍觉耳边回荡着破老汉唱出的民歌,那调儿是深沉的、厚重的,有一份悲哀也有一份雄浑。那里的土地和那里的人民,就像小说里写到的老黑牛一样,为了让卧在身下熟睡的小牛犊睡得更香甜,在劳累了一天之后,仍然挣扎着喘着粗气站立着。这就是我们民族的精神、民族的脊梁。史铁生抛掉了个人的苦闷和感伤,从清平湾那些平凡的农民身上看到了美好、纯朴的情感,看到了他们从苦难中自寻其乐的精神寄托,看到了坚韧不拔的毅力和顽强的生命力。使那些还沉湎在个人创伤中,咀嚼着生活曾一度带给他们的苦果,将那场运动单纯地视为炼狱般的苦难的知青们,从旧日的伤口上面抬起头来,思考一下生活的锤炼毕竟还留给我们一些别人永远无法悟到的真谛,为那些祖祖辈辈生存在这块土地上的几亿农民想想,我们是否应该为此做些什么?即使有些遥远。这就是史铁生的清平湾带给我们的一些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