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作为传说中的三神山之一,是一个充满仙气、令人神往的地方。且不说那人迹绝无的琼楼玉宇,也不说那餐风饮露的神仙,单是山上的灵芝仙草也令人仰慕渴望不巳。早在秦代,那个梦想长生不死的秦始皇就派人前往寻求之,怎奈烟波浩渺信难求,至今未见归踪。海中的神山既不可求,但蓬莱的名字却被作了陆上人间的一个地名。这个人间蓬莱濒临大海,古属登州,我们所要讲述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一、悠远而微茫的传说
古登州的蓬莱附近有个沙门岛,在古代,它颇有点儿名气。北宋时,这里是发配重罪犯人的地方,《宋史·刑法志》记载:宋初,“犯死获贷者多配隶登州沙门岛及通州海岛,皆有屯兵使者领护。”《水浒传》中奸相蔡京令下属捕获劫取生辰纲的人,如捕不到就要罚“去沙门岛走一遭”,这可不是空洞的恐吓之辞。将沙门岛作为发配要犯的场所,大概是因为它的偏远与荒凉吧,殊不知,这才是产生奇妙的神话传说的佳处呢!宋代大文豪苏东坡这样描述沙门岛四周的景致:“登州下临大海,目力所及,沙门岛、鼍矶、车牛、大竹、小竹凡五岛,惟沙门最近,兀然焦枯,其余皆紫翠巉绝,出没涛中,真神仙所宅也。”(《苏轼文集》卷十二《北海十二石记》)著名的张生煮海故事就发生在蓬莱的沙门岛。
“煮海”,要煮沸、煮干浩瀚的大海,这真是神奇无比的想象。其实,在古人的生活中,“煮海”早已有之。《汉书·荆燕吴传》有“煮海为盐”一语,指制盐工人的繁重艰苦的劳动,宋代著名词人柳永写有一首《煮海歌》,也是描述盐工生活的。由此可见,“煮海”原是现实生活中穷苦人为谋生而从事的体力劳动,丝毫不带浪漫神奇的色彩,倒是渗透着劳作者的艰辛。但是“煮海为盐”的劳动还是给“张生煮海”的想象以一定的启发,元人李好古描写张生煮海使用的工具:银锅一只、铁杓一把,不是明显地带着制盐劳动的痕迹吗?
唐代牛僧孺《玄怪录》卷三有篇《叶天师》,说道士叶静能喜道术符箓,唐开元中在奉化县兴唐观讲法,听众中有一老者自称鳞位,“白衣而髯”,实是观南小海的白龙,因为有一胡僧要于午日午时喝干海水,他特来向叶静能天师求救。届时,果有胡僧仗剑,乘黑云,持咒于海上,连喝海水,又连败叶天师派来的青衣人和黄衣门人,使“海水十涸七八”,最后只剩下一二尺深了,白龙搁浅于沙中,奄奄待毙。此时叶天师派去的朱衣使投黄符于海,使海水复旧,挫败了胡僧,救了白龙。白龙感恩,愿以门人身份师事叶静能,又遵叶静能之嘱,为兴唐观引来泉水,叶天师妙术广大盖白龙之所助焉。这个故事很有神话色彩,它奠定了有一人使海水干涸,惊动了海中之龙,而高人又使海水复原这样一个故事模式,这与“张生煮海”很相像,所以我们可以说《玄怪录》记载的“叶天师”故事是“张生煮海”故事的主要渊源。因为叶静能故事已带有怪异传说的性质,与穷苦人的“煮海为盐”不同,这里使海水“十涸七八”的是一个人的力量,受害者是海中龙王。当然,故事渲染的是法术的高明,胡僧喝干海水显示了法术高明,叶静能使将涸的海水复旧更是技高一筹。
陶宗仪《辍耕录》所载宋院本名目中有《张生煮海》院本,可惜剧本已佚,故事的具体情节已无从可知,从剧名看,宋院本已将僧人喝干海水改为张生煮海,故事的重心由高人叶静能法力无穷变为描述张生煮海这一举动。估计在院本《张生煮海》产生之前,“煮海”故事已在民间流传,只因记载稀少,我们无从细察了。
元代,“张生煮海”故事继续流传,《元诗选》戊集有宋无的一首诗——《沙门岛》,其中有“鱼女祭龙祠”的诗句,《元诗纪事》卷九载有宋无的另一首诗《鲸背吟·沙门岛》:“积沙成岛浸苍空,古寺龙妃石崦东,亦有游人记曾到,去年今日此门中。”诗是写“沙门岛”,提及“鱼女”、“古寺”,又有“龙妃”的恋爱故事,似与元杂剧《张生煮海》的情节有关。
从最初的“煮海为盐”,到沙门岛、古寺中,有龙女出场的张生煮海,这勾勒出一个优美的传说形成的线索,可惜文字记载保留有限,我们只能感觉到它的悠远与微茫。
二、优美动人的神话剧——《张生煮海》
今天能见到的完整而生动的“张生煮海”故事,是在元人杂剧中,据载,元代著名的杂剧作家尚仲贤、李好古都写有《张生煮海》杂剧,流传至今的只有一种,题为李好古作。元杂剧《张生煮海》是一部优美动人的神话剧,不论是搬上舞台还是剧本本身,都为历来的观众和读者所欢迎,一则因为故事的奇丽与优美,一则因为故事描写的爱情的热烈与执着。
《张生煮海》全名是《沙门岛张生煮海》:青年书生张羽自幼习读诗书,“争奈功名未遂”,一天,他带着家僮到东海边游玩,看见一座古寺——石佛寺,张生喜爱佛寺环境的幽雅清静,就向长老借了一间房子,温习经史。天色渐晚,张生让家僮拿出一张琴,弹琴奏曲以抒发自己的心志。东海龙王的三女儿琼莲到海边散心,她望着碧蓝的大海,心中不由生发了思春之情。这时,不远处传来悠扬美妙的琴声,琼莲从琴声中听出了抚琴人心中的无限情意,她和侍女随着琴声寻到了弹琴的人,见张生生得正色端容,道貌仙丰,琼莲顿生爱恋之意。张生在室内弹琴,琴弦忽断,他察觉有人在偷听,于是出门探询,迎面遇见躲避不及的琼莲。张生赞道:“好一个女子也!”琼莲赞道:“好一个秀才也!”两人一见钟情,张生径直告诉琼莲,自已“并无妻室。”并问:“小娘子不弃小生贫寒,肯与小生为妻么?”琼莲爱张生“聪明智慧,丰标俊雅”,应允了婚事,并约定八月十五日中秋时节成亲,琼莲留下自己的冰茧织就的绞绡帕作为信物。
张生和龙女是邂逅相遇而一见钟情的,并且是以容貌的爱慕为基础,这是封建时代文学作品描写自由爱情的一个常见模式,这固然与作家的思想认识水平有关,但更主要的还是那个提倡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风尚所致。“一见钟情”的爱情,比之以政治利益、门当户对为基础的封建家长包办的婚姻,还是有其真情所在。像张生与龙女便是门第悬殊的一对青年男女,他们的爱情由相互倾慕而萌生,未曾顾及到门户是否相当,而这也是故事继续发展的关节;为了使他们的爱情被家长认可,他们必须斗争。
张生与龙女分手后,不能忘情,渴望早成婚姻,他等不到中秋节,便急切地到海岸边寻找琼莲,遇到仙姑毛女,经仙姑点拨,张生醒悟了:他的意中人龙氏三女原来是东海龙王的三女儿,张生想那龙王暴躁狠恶,怎能将爱女送我为妻呢?他心中很是伤悲,却又无可奈何。仙姑知道了张生和龙女的感情,有心成全他们,便给了张生三件法宝:银锅一只、金钱一文、铁杓一把,指教给他降伏龙王的方法:将海水用杓儿舀在锅里,将金钱放在水内,煎一分海水去十丈,煎二分去二十丈,若海水煎干,那龙王就无法生存,必然应允婚事。张生听后,十分高兴,便带上三件法宝去沙门岛煮海。杂剧第三折描写张生带着家僮在海岸边架锅煮海,锅内水滚沸,浩浩的海水也翻腾滚沸,那场景十分壮观。这可惊动了海底龙王,他请石佛寺中的长老前去打探情况。长老见煮海的正是借宿佛寺的张生,便问他为何煮海,张生对他讲了个中缘由。长老可没有仙姑那样善解人意,他责怪张生不该因为不能与龙女共度洞房花烛之夜,便做出煮海的事来。张生表示:“若那夜女子不出来呵,我则管煮哩。”长老只得道出实情:“东海龙神着老僧来做媒,招你为东床娇客。”张生随长老到了海底龙宫,与龙女琼莲团圆,成就了美满姻缘。这时东华上仙来到龙宫告知,张生、龙女原是天上瑶池边的金童玉女,因为互相爱慕,被罚下凡间、水界,现在宿怨已偿,应返回瑶池,于是东华上仙带着这对新婚夫妇回到上天。
剧本洋溢着为追求爱情生活而敢于和一切破坏势力坚决斗争的精神。男女一见钟情,男卑女贵,于是女方家长不同意,这是古典戏曲小说常讲述的故事。解决的办法呢,或是男的科考中第,减小门第的差别,如《西厢记》;或是男女原是指腹为婚,有约在前,如《墙头马上》。李好古没有这样安排故事,他让张生靠勇敢的斗争来取得他渴望的爱情,而斗争的方式是独特的,即采用神话的诡奇情节,借助非人间的神怪作为反抗手段,突破了元代众多的爱情戏的俗套,使剧本充满奇异瑰丽的浪漫主义色彩。从力量对比上看,张生不过是个文弱的民间凡人,龙王则是手掌大权的庞然大物,其地位至高无上,但是张生却采取“煮海”的办法与龙王斗争。随着锅里水的翻滚,海水也随之翻腾:
[正宫端正好]一地里受煎熬,遍寰宇空劳攘,兀的不慌杀了海内龙王。我则见水晶宫血气从空撞,闻不得鼻口内干烟炝。
“煮海”的行为真可谓大胆神奇,显示了神话里对自然现象作斗争的丰富的想象。张生战胜龙王显示了爱情力量的无比强大,象征着追求自由的爱情与婚姻的青年人,在与封建家长制斗争中所取得的胜利;也反映了朴素的民间反抗封建统治的思想感情,这种思想感情与瑰奇的神话相结合,使故事更加绚丽多彩。
《张生煮海》是一出人神相恋的神话剧,充溢其中的却是浓郁的人间情味。它以幻想的形式反映现实,折射出人世的生活,表现了对封建礼教的不满,对自由爱情的赞美。东海龙王是顽固不化的封建家长的象征,张生以煮海的方式战胜龙王是作家将良好的愿望化为神话传说加以实现。张生是个热情纯洁、忠于爱情的青年,他出身贫寒,父母早逝,自己读书刻苦,却没有功名。在见到龙女琼莲时,他为琼莲的美貌所惊,生发爱慕之心,此时他不知道龙女的身份,也无意顾及这一点,便大胆地向琼莲表达爱情。张生表达爱情的方式很有趣,自报家门之后,声明自己并无妻室,这使我们想起《西厢记》中张生与崔莺莺见面后,向红娘自报家门的情景,两位“张生”同样是书生气十足,而又十分痴情。张生对待爱情忠贞不渝,为获得爱情又坚定勇敢,为了寻找心爱的人,他不畏艰险,辛勤地跋涉于海涛山崖之间。当他省悟龙氏三女原是龙王的女儿,龙王又是那么凶暴无情时,他仍不负约,敢于向压制自由爱情的统治者东海龙王挑战。得到法宝后,他就决心煮干海水,“煎”出龙女,任凭长老劝说,就是不肯罢休,这一系列举动都渲染出一个对于爱情热烈而执着、大胆而勇敢的年青人的形象。龙女的形象虽不如张生那样丰满,却也颇具光彩。龙女对自己的出身感到自豪,也感到内心的寂寞,怀有思春情意。听到琴声,她没有回避之意,反而循着琴声去找那弹琴人。当张生向她提出婚姻之事时,她毫不掩饰自己对张生的倾慕,敢于冲破礼教的樊篱,私定终身大事。龙女身份是龙王的女儿,事实上她的渴望爱情,敢于大胆地追求爱情的行为与崔莺莺、李千金这些人间女儿是相同的。
元杂剧《张生煮海》很有喜剧性,作者在描写中穿插了喜剧性的细节场面,刻划人物时点染其性格中的喜剧因素。如石佛寺张生向琼莲求婚,作为陪衬的是张生的家僮向龙女的侍女求婚,家僮和待女的科白幽默风趣。作者给故事安排了乐观、光明、胜利的结局,更加强了此剧的喜剧色彩。
《张生煮海》素以语言华瞻、文采斑斓著称。全剧描写海景的曲子很多,绮词丽句,层出不穷,“可以做为一篇《海赋》来看。”(青木正儿《元人杂剧概论》)。第一折〔点绛唇〕、〔混江龙〕,第二折〔一枝花〕、〔梁州第七是元曲中少见的抒写海上风光的佳作。龙女琼莲在室外听琴的几支曲子也很优美,那一连串的想象新奇、新颖贴切的比喻,描写了琼莲听到的琴声的形象,比之古代文学中几支描写听琴的名篇,如白居易《琵琶行》、李贺《箜篌引》也不觉逊色。
《张生煮海》大力颂扬的是年青人对爱情的追求,将“煮海”与追求爱情相联系,用它作为获得爱情的手段,这真是大胆的想象,爱情的力量可以排山倒海,令大海为之滚沸干涸。《张生煮海》就是这样通过瑰丽神奇的艺术想象和多采多姿的戏剧情节,表达了“愿普天下旷夫怨女,便休教间阻,至诚的一个个皆如所欲”的主题。但是,剧本又安排了张生、龙女原为天上的金童玉女这层关系,给剧本染上一层薄薄的神仙道化的色彩,可谓美中不足。
三、巧于融合的《蜃中楼》
“张生煮海”故事经过元代作家的艺术加工,更富于动人的艺术魅力,也更加广泛地流传了,故事中性格鲜明的人物已深入民间。《金瓶梅词话》第三十七回中,李瓶儿对媒婆冯氏说:“妈妈子,你做了石佛寺里长老,请着你,就是不闲。”可见人们对“张生煮海”故事的熟知了。
清初的李渔创作了传奇《蜃中楼》,这个传奇的构思十分有趣,作者将元杂剧《张生煮海》和《柳毅传书》合二为一,重新加以组合,这两个杂剧都是描写人与龙女相爱的故事,被称为元代神话戏的双壁。李渔以此二剧为基底创作《蜃中楼》,可谓独具慧眼。
在《蜃中楼》里,张生和柳毅一出场就是一对为博取功名应试的朋友,柳毅稍长于张生,二人住在一起,皆未成婚,心中颇有一些青春的苦闷及早日遇佳人成眷属的渴望。于是二人约定除夕夜出去听卜(除夕之夜,静听人言以占吉凶),想看看自己的爱情命运如何。除夕之夜,二人来到街上,见一家中犹有灯光,便倚户静听,只听里面人唱一曲道:“锦鳞儿一对对风流,可怪你在那海当中曾约定两下里和谐,被一个狼心人割断你的恩和爱,他把柳叶儿穿将至,我把银锅儿煮出来,看你两口儿的姻缘也离不的湖与海。”这一曲实际上暗示了二人的婚姻命运,但当时二人难明其中之意。
李好古的《张生煮海》从海边佛寺的一见钟情,到张生海岸寻芳踪,到仙姑指教煮海,到降伏龙王,张生琼莲团圆,这一系列情节都以张生为叙事焦点。《蜃中楼》融“张生煮海”与“柳毅传书”为一体,故事容量增大了,人物关系也复杂了。在结构安排上,《蜃中楼》分两条线索交叉展开:一条线索是柳毅、张生,在尘世中;另一条线索是龙王、龙女,在龙宫里。两条线索中的主人公的相会,作者借助了仙人的力量。洞庭龙王往东海为其兄东海龙王祝寿,他的女儿舜华跟着父亲同去,在东海龙宫见到她的堂妹、东海龙王的女儿琼华。姐妹二人感于龙宫的寂寞,想去东海边游玩,三龙王赤龙不同意,东海龙王想了一个两全之策:让虾兵海将嘘气吐涎,结成一座蜃楼,让二姐妹既可在上瞻望游玩,又不与凡人相接。在《蜃中楼》中张生、柳毅、舜华、琼华原都是仙人,应该结为夫妻,于是大罗仙子巧设安排,将手仗化为一座长桥,使得到东海边访学友的柳毅登上蜃楼,与舜华私订终身,并将张生荐于东海龙王之女琼华,约定八月十五日夜于此相会。
后来,洞庭龙女被叔父钱塘君错配泾河龙王之子,舜华心中眷恋柳毅,誓死不从泾河龙王之子。这激怒了泾河龙王,于是将洞庭女发配到泾河畔牧羊。恰巧考中进士做了官的柳毅被派巡察黄河、泾河地区、遇见洞庭龙王。舜华向他诉说所受苦难,请柳毅代为传书给她父亲洞庭龙王。这些情节都与元人尚仲贤的杂剧《柳毅传书》相同。不同的是柳毅将舜华的信带回家,向张生叙说此事,张生十分愤慨,愿代柳毅传书至洞庭湖。这个情节是李渔的改造,将柳毅传书改为张生代替柳毅传书。钱塘君听到舜华的遭遇大为恼怒,发兵攻打泾河,救出洞庭龙女。但他以柳毅、舜华不待双亲许可,密订婚约为不义作为理由,阻止柳毅与舜华的婚姻。于是张生以东华上仙所授之法术,在海门岛煮海。海水渐热渐干,水族不堪其苦,龙王终于降伏,答应了婚事,洞庭女许配柳生,东海女许配张生,两对有情人终于结成眷属。
李渔描写的张生的姻缘与李好古杂剧不同。《蜃中楼》以柳毅事为主,张生事为辅,因此张生与东海龙女的故事远没有元杂剧《张生煮海》描写得细致动人,《张生煮海》中,张生与琼莲的相见是琼华听到张生的琴声,由琴声过渡到弹琴人,由此两人相见。而《蜃中楼》里,张生与龙女只是互相闻名,大部分篇幅是叙述张生如何协助柳毅战胜龙王的阻碍,而获得美满的婚姻。
李渔是撰写剧本的行家里手,他有丰富的编剧经验,《蜃中楼》将两个生动的神话剧融合为一,便是李渔编剧才能的体现。人们一向将《风筝误》作为李渔的代表作,对《蜃中楼》提及较少。而在后人不多的评论中,又有两种不同的意见,有人说:《蜃中楼》将元杂剧《柳毅传书》和《张生煮海》两个戏“合二为一”,将两个优秀的神话剧搞得不伦不类;有人认为:《蜃中楼》“巧为融合两事”(青木正儿《中国近代戏曲史》)。这两种观点立足点不同,其实都有道理。前说立足于两个独立完整的故事来看《蜃中楼》的“合二为一”,以彼衡此,确乎有不伦不类之感。后说立足于《蜃中楼》本身,此剧之融合原本独立的两个故事,但并不给人强拉硬扯之感,以此而论,又委实是“巧为融合”
李渔的创作有这样一个特点:艺术技巧娴熟,而立意不高,趣味欠雅。《风筝误》即有此弊,《奈何天》更公开为丑恶的富豪辩护。与这些传奇相比,《蜃中楼》的主题是较为可取的,它继承了《柳毅传书》、《张生煮海》的主题,描写了门不当户不对、以青年男女互相倾慕而产生的爱情,赞扬了年青人为获得爱情而进行勇敢斗争的精神。李渔在表达渴望爱情、争取爱情这个主题时更为直接,更为显白。如传奇一开篇便由柳毅、张生之口道出了年岁已大、为婚事焦虑的心事。琼华、舜华姐妹二人在蜃楼中也直接表现出对爱情的渴望。但是这种描写并没有使《蜃中楼》的主题高于《柳毅传书》、《张生煮海》,反觉其受到风情剧的影响。垒庵居士评《蜃中楼》曰:“传书、煮海本二事也,惟龙女同,龙宫亦同,故笠翁先生合其奇而传之。侈赋海鸾龙之才,写 潭沙鸟之胜,情文相生,璺璺来通,试拍而歌焉,可以砥淫柔暴,敦友谊而坚盟言。”(总评)这种认识未免有道学家之嫌,不过《蜃中楼》确也或多或少地带上了道德说教的色彩。
《蜃中楼》的编剧技巧十分出色,李渔主张戏剧创作要“立主脑”,以中心线索为戏剧矛盾的基础,要“密针线”,使作品脉络清晰,结构严谨。《蜃中楼》将“传书”与“煮海”两个故事融合得很巧妙。为突出主要矛盾,作者以柳毅为主,张生作为柳毅的陪衬,不令头绪两端。张生被塑造成一个重朋友情义,慷慨帮助朋友(当然也是为自己)争取自由爱情的青年,这与李好古笔下的张生形象是有差别的。与李好古的《张生煮海》相比,《蜃中楼》中张生煮海的情节由于与柳毅传书相融合,而成为一个新的有机体的组成部分,因而具有与李剧不同的地位与作用。煮海以前,矛盾发生与展开得比较曲折、复杂,背景也较宏阔,而煮海作为传奇的高潮,不仅是张生爱情的结果,更是柳毅爱情所致,因而与李剧意义不同。由于在《蜃中楼》中张生与柳毅比,处于次要位置,张生与琼华的爱情没有得到展开,二人甚至在成亲之前竟未曾见过一面,两人之相爱只是以柳毅为媒介而促成,这种爱情未免显得草率。当然将《蜃中楼》作为一个艺术整体看,张生的爱情处次要地位,作者为了“立主脑,减头绪”,使情节集中,避免头绪的纷繁,这样处理是无可厚非的,但若就张生煮海的故事而言,《蜃中楼》的描写与李好古《张生煮海》相比,不能不说受到了削弱。
作为爱情神话剧,张生煮海是封建时代婚姻不自由背景下的产物,它反映了人们对美好、幸神、自由的爱情与婚姻的强烈渴望,因而这个故事一直为人们所喜爱,至今流传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