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鎞情牵两伉俪》爱情文学赏析

《鸾鎞记》为明人叶宪祖所作,叙写晚唐诗人温庭筠与鱼玄机的爱情故事。常见的有《六十种曲》本,中华书局版。

温庭筠才华出众,然仕途坎坷,“初至京师,人士翁然推重。然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公卿家无赖子弟裴诚、令狐缟之徒,相与蒱饮、酣醉终日,由是累年不第。”(《旧唐书·文苑传·温庭筠传》)辛文房《唐才子传》又说温庭筠科场中“多为邻铺假手”;“时宣宗喜歌〔菩萨蛮〕, (令狐)綯假其(温庭筠)新选进之,戒令勿泄,而遽言于人。”(中华书局1965年版)这些都成为戏剧构思的根据。

鱼玄机是位比温庭筠小几十岁的女诗人、女道士,长安人,关于她的生平行迹,正史没有任何记载。据与她同时的人皇甫枚的《三水小牍》所载,她“色既倾国,思乃入神,善读书属文,尤致意于一吟一咏。”至于她为何入观为道,说法就很不一致了,“志慕清虚,咸通初,遂从冠帔于咸宜。”(《三之水小牍》)“咸通中,为李忆补阙执箕帚,后爱衰下山,隶咸宜观为女道士。”(孙光宪《北梦琐言》)“咸通中及笄,为李忆补阙侍宠。夫人妒,不能容,忆遗隶咸宜观披戴。”(辛文房《唐才子传》)她的一生也许是很不幸的,据《三水小牍》和《北梦琐言》记载,她最后竟因笞杀女童绿翘而被杀。清人编的《全唐诗》也沿袭了这种传闻。鱼玄机传诗一卷,近五十首,写得清新流畅,婉丽凝洁,从中可以约略地窥知一点她的品行和情怀。她多少是有些出世的道士情怀的:“道性欺冰雪,禅心笑绮罗”,“放情休恨无心友,养性空抛苦海波”,“春花秋月入诗篇,白日清宵是散仙。空卷珠帘不曾下,长移一榻对山眠”;她虽身为女子,又颇有些英雄气概:“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恐向瑶池曾作女,谪来尘世未为男”;她在感情上有着自己的美好追求,而这追求又常常是落空了的:“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茫茫九陌无知已,暮去朝来典绣衣”;在感情的世界里她常常是寂寞的,而她的感情又是那么地真挚细腻,所以她的诗又多表现了一个多情女子的相思与哀伤:“枕上潜垂泪,花间空断肠”,“旦夕醉吟身,相思又此春,雨中寄书使,窗下断肠人”,“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睛光一首诗”,“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以温庭筠和鱼玄机各自的品行才情,相互交往乃至建立较深厚的友谊是很自然的,鱼玄机的诗作中有两首便是题寄温庭筠的,其一为: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珍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诗中颇有思盼飞卿之意。另外,其《愁思》中“长者车音门外有”—句,“长者”大约也是指温飞卿而言的。但是二人的交往友谊,却不见于正史本传,只是在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鱼玄机”条中才开始有了简单记载:“复与温庭筠交游,有相寄篇什”,可知温鱼交友,一直被传为文坛佳话。叶宪祖在此基础上,结合文人在明代社会生活中的境遇及自己的人生感受,进一步将温鱼的文字交往,改造成爱情婚姻关系,从而写出了《鸾鎞记》。

穷困书生杜羔,与温庭筠、贾岛交往甚密,常在一起品诗论文,饮酒纵兴。父母在时,曾将一对碧玉鸾鎞,聘赵女为妻,只因杜羔孤身落魄,遂将好事蹉跎。赵女与寡母相伴度日,素与邻家孤女鱼惠兰友善,二人诗学词藻,甚为卓异。丞相令狐綯欲买妾赠与年迈无子的李忆补阙,媒婆举荐赵女,家人便要强抢赵女完差。幸得鱼惠兰以身相替,赵女方得脱难。二人分别时,赵女将杜家的聘物一支鸾鎞赠与惠兰留念。赵母怕事有变,即刻将杜羔招赘完婚。也是天公作美,鱼惠兰被送到李家时,可巧李忆已亡故半月有馀。李老夫人想把惠兰嫁与自己兄弟,惠兰坚决不肯,偏要到咸宜观出家,无奈,老夫人也只好同意了。鱼惠兰法名鱼玄机。后来公主闻知鱼玄机“夙负诗才”,便邀她赏花作诗。于是“名播京师”,不断受到慕名者的拜会和无赖们的纠缠。温庭筠由于不愿应试时为丞相之子令狐綯之子令狐滈代笔,致使大考落第。他闻得鱼玄机的才名品貌,便生求鸾之念。于是托邻家张老太的女儿,玄机的侍女绿翘传诗给她,其诗为:

玄府仙人碧玉房,紫霞衣覆白霓裳。谢家咏雪难为句,虢国朝天不是妆。曾记山中逢阮肇,更闻湘渚嫁兰香。有缘欲乞真消息,肯向巫山梦渺茫。

这首诗不见于温庭筠的集中,显然是作者的创作。玄机接到诗后,连声赞叹:“好诗,好诗,艳若含葩,清如剪水,不枉了温飞卿也。”她也回诗一首,并将赵女所赠的一支鸾鎞作为信物赠与庭筠,其答诗曰: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薄寒衾。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怕月沉。疏散未间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这首诗见于鱼玄机的集中,是她寄与温庭筠的两首作品中的一首,作者也不管它与剧情是否吻合,便把它直接用在了故事里。全诗渲染了一种凄清幽婉的情境,表现了一个女子孤寂的心绪。传诗赠物之后,两人竟又无法见面,只是等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趁玄机赏花出游的机会,两个人才一个车上,一个车下地互相看了几眼。后来杜羔、温庭筠和贾岛大考俱中,杜羔劝温庭筠娶妻,温庭筠便将与玄机之约说了,并拿出鸾鎞给他看,杜羔一见便知是自己的夫人赵女赠与鱼玄机的,便和夫人为媒,与二人办了婚事。

作者写玄机入观前未曾成为李忆的妾,这一情节说明了作者尚有封建社会的贞操观念,而作者不写温鱼二人私约暗会,又体现了十分正统的礼法观念。

《鸾鎞记》中的鱼玄机,是个才貌双全、侠肝义胆的女子。作者先写她才学出众,又刻划她“为朋友者死”的品行。赵女对她说:“妹子,我二人如此诗才,若去应举,那女状无怕轮不到锦江拾翠的黄姑。”鱼玄机答道:“正是,若使天下词坛,姐姐主盟,小妹佐之,那些做歪诗的措大,怕不剥了面皮。”写女子而夸其才学,这是明清很为普遍的一股人文思潮,也是才子佳人式的戏曲小说的普遍模式,叶宪祖写赵女和鱼玄机时,也表现出了这种倾向。当赵氏母女蒙难时,玄机又挺身相救,这种侠义行为,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不仅如此,鱼玄机对生活和爱情都有着自己的追求。当李老夫人以富贵和相貌诱她嫁人时,她的回答是:“休夸称烧手样宝钗笼髩,不希罕称身材绣袄罗裙”,“俏潘安不足称,粉何郎枉自伦。”俺可不向泼巫山梦中着紧,谁待想莽桃花洞里寻春。”对于脱俗入道,过孤独寂寞的生活,她也是有充分的精神准备的,“纵教春随流水休凝思,直待老逐飞花肯断魂,做个物外闲人”,“俺待向花前涌真经几巡,启金炉把名香自焚。住居的清隐,山书小篆文。一会价鼓琴邀夜月,一会价看鹤舞闲云,不与那烟霞廝混。”这种飞花流水,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情趣,显然是她深受道家逍遥精神浸润的结果,所以入观超俗对她来说又像鸟儿冲破牢笼一样,她怎能不发出由衷的庆贺呢:“谢得恁开笼放鹤多情分,兀自个指点桃源好避秦。计得逍遥自在身,过却清幽几度春。”不过,只是在极有限的物质和精神基础上,道家的逍遥精神才是能够成立并成为人生的精神支柱的,尤其是对—个有血有肉、并非万念俱灰的青年才女来说,道观总是难于成为终日吃斋念经、修身养性的避难圣地的。人性昭昭,哪个妙龄女子不怀春呢?所以作者又真实地揭示了鱼玄机渴望爱情,向往美满生活的内心世界:“仔细想将起来,苦空之守,尚未卜于长久。伉俪之缘,颇留心于选择。只是要一个可意的人儿,真也难遇。目今初冬天气,好不凄楚人也。”这种揭示,一方面刻划了人物,另一方面也为情节的发展提供了契机。正是在这样的内心世界的基础上,温庭筠的出现及求爱,才不啻为天赐良缘,真是“欲缔佳姻恰正当”!对于鱼玄机来说,在未遇有情郎时,撇得爱河求净品”,待有了意中人时,“愿作鸳鸯不羡仙”,作者通过鱼玄机,正表现了一种以入世为主、出世为补的人生态度。总起来看,《鸾鎞记》中的鱼玄机形象,与我们从其诗歌作品中所能体认出的鱼玄机形象,是完全吻合的。

温庭筠也是作者着力刻划并予以赞赏的人物。他虽才高不第,却浩气不衰,信念弥坚,“我辈志气,不可少挫,任它终身不偶,那睥睨之态,放旷之怀,定然要用着它的。”《论心》出数语便将他这种磊落胸怀充分地表现出来了:

千秋信自坚,半世从人贱。直浮去富贵,浩气弥漫。任情放诞曾无忌,挥手云霄不受怜。

他不象杜羔那样把功名看得那么重,即便是丞相的差人也敢于呵斥;他也不象贾岛那样屡试不第便逃向佛门,而是追求一种任侠仗气,潇洒风流的自由生活,“天付功名会有时,人生不必浪愁眉。且将洛下愁眉客,暂作长安游侠儿”,这几句诗正是作者笔下的温庭筠内心世界的绝妙写照。

《鸾鎞记》通过杜羔、温庭筠和鱼玄机等人的生活境遇,表现了作者对生活的体验和认识。一方面,作者对文人怀才不遇、读书受贫的处境不满,发出“我辈未遇呵”、“心难按,每牢骚问天,向何缘倒颠豪杰致难堪”的尤怨;另一方面,又对封建社会中文人的悲剧性命运缺乏清醒深刻的认识,因而对封建社会的专治统治还抱有幻想,坚信“升沉会有时”,仍号召大家“人人莫负升平世”。杜羔与赵女的夫妻生活,主要是表现赵女如何激励丈夫求取功名。作者写杜羔的仕途经过,写温庭筠的爱情婚姻,正是为了全面表现作者的人生理想。如果光写温庭筠,就无法表现人生成就主要在于求取功名的主旨。正因为如此,作者以杜羔的经历为主线,以温庭筠和鱼玄机的聚散为副线,从而表现了“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种中国古代文人最为普遍和最为热烈持久的人生理想和追求。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其局限性也是很明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