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卷三十六中的“蔡瑞虹忍辱报仇”一文,描写了蔡瑞虹为报父母被害之仇,忍辱苟活,虽三辱其身而不改其志。她那过人的才智,坚强的意志,不亚于须眉男子。作者在诗中赞道: “报仇雪耻是男儿,谁造裙钗有执持。堪笑硁硁真小谅,不成一事枉嗟咨。”
瑞虹是一个姿色和才识出众的女子。小小的年纪,不仅女工伶俐,善于描龙画凤,刺绣拈花,而且对一些问题的看法颇有见地,处理问题有一定的韬略。在十五岁时就掌管着家中的大小事体。因其父母嗜酒如命,她便时常规谏。她父亲要去湖广荆襄做游击将军,她多方劝阻,以淡薄名利开导之。因为她深知父亲只爱吃酒, “不管一毫别事”, “因这件上,罢官在家”,指出千里为官者皆为名利二字,但必须付出艰辛的代价方能达到目的,父亲是受不得游击将军辛苦的。她晓以利害道:如果在任上依然是吃酒图清闲, “那个把银子送来,岂不白白干折了盘缠辛苦,路上还要担惊受怕”。其父执意要去,她又提出妥协的要求: “把酒来戒了”,免误大事。其父哪里肯听,在船上仍是开怀畅饮、高枕无忧。事态的发展,果如瑞虹所料,遭船家陈小四暗算,除瑞虹外,全部被杀。其见识之高远胜于其父。她又立即判定贼人留她性命,意在污辱她,于是立定死不受辱的决心,望江中便跳。虽然没有逃脱贼人的污辱和杀害,但却反映了她过人的判断能力和刚烈的性格。
她在惨祸中侥幸生存下来,但生活的道路却是险恶丛生。一个个恶人轮番到来,一个个不幸接踵而至。一个身居异地、举目无亲的弱女子,要想反抗这如许的恶势力谈何容易。摆在她面前有两条路:要么以一死保名节,向摧残她的恶势力作消极的抗议;要么坚强地生活下去,忍辱报仇。她选择了后者。 “我若死了,一家之仇,那个去报?”成了支持她不轻生、活下去的力量源泉,她顽强地生活着、挣扎着。虽三受屈辱而报仇之心终未动摇,虽苟活而并非偷生。
她被勒死复苏后,得商人卞福救起,便“犹如见了亲人一般,求他救济”,当卞福以替她报仇为条件,胁迫与她成婚时,她后悔无及,虽然料难摆脱卞福的圈套,但为了达到报仇的目的,也只好屈从, “父母冤仇事大,辱身事小”。为了把报仇事办牢靠些,免得空受其辱,让卞福发了“若不与小姐报仇雪恨,翻江而死”的誓愿。虽然她把事情想得天真,但说明她还是有心计的。
瑞虹的忍辱苟活与偷生的区别在于她受辱是有条件的,即必须愿为其父报仇,否则她是不从的。当卞福的妻子偷偷通过人贩子把她卖给乐户做妓女时,她宁死不接客。她知道,那种环境使她无法实现报仇的愿望,只能成为卖笑追欢的“淫荡之人”。当妓院把她卖给胡悦时,她不讲条件嫁给胡悦,目的是为了尽快地跳出妓院的牢笼。由于她不知道胡悦答应不答应替她报仇,所以她不容胡悦亲近,不愿轻易被胡悦辱身,说明她在险恶的环境中逐渐成熟起来。但她仍然被老谋深算的胡悦欺骗了。瑞虹明白过来后,大失所望,随胡悦归里后便独居斗室,不让胡悦进房,自己吃长斋,祷天地,求神灵佑护,也减少了与大妇的矛盾。当胡悦提出携她赴京谋事、访觅杀人凶手时,她虽然不再轻信,但也还希冀出外行走, “或者有个真心觅盗”,便也应允。殊料,胡悦谋事未成,又缺盘费,便和一帮京花子打起瑞虹的主意,设美人局骗钱。起初,她坚决不同意,次后听说顺路送她回淮安老家访问强徒时,便勉强许允。瑞虹此举并非糊涂,实出于无奈。此时,她京中无亲无靠,虽说对胡悦不抱多大希望,但总想顺从他、感动他,以求他想办法帮助伸雪冤仇。总之,只要有一线报仇的希望,她也要争取。
应当说,瑞虹的参与美人计害人和胡悦等人有根本不同。她虽是害人者,更是受害者。她的善心没有泯灭,在事件的整个过程中,她的思想斗争十分激烈,自己被歹人一害再害,又怎能甘愿与歹人为伍,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她被迫参加后,初次看到举止闲雅的秀士朱源,感到他是个好人,对自己参加陷害好人的行为产生了懊悔之情。当她听了胡悦进一步陷害朱源的步骤后,脸上“愀然不乐”,拒绝继续参与这见不得人的活动,说: “我前生不知作下甚么业?以至今世遭如此大难!如何又作恁般没天理的事害人?这个断然不去。”胡悦下跪哀求,被逼不过,又只好屈从。她是在极其愧悔、矛盾的心情下被抬进了朱源寓所的。然而,事出胡悦等人的意外,她又主动地向朱源戳穿了胡悦一伙的阴谋,为朱源出谋划策,跟着朱源转移,使胡悦的美人计彻底破产。
她所以将计就计,抛弃胡悦,变假为真,跟定朱源,并不是贪图朱源的财产或喜新厌旧,仍然是以能否为父母报仇为前提的。她在对朱源的一夜观察体验中,判定朱源是个仁德君子,是能够信赖之人,跟了他,则报仇有期,胡悦只是想玩弄她,从无替她报仇之意。这也是作者突出她才智过人的重要一笔。作者细腻地刻画了她的复杂的内心矛盾和斗争,交织着美丑善恶的激烈拚搏。使人物性格栩栩如生,她那娇艳的外表与美好的心灵融汇于一体,人物形象光彩照人,跃然纸上。她看到朱源对她那么谦和、爱护、尊重,与往日所遇的歹人迥然不同,无一丝亵渎之态,轻薄之意。朱源越是彬彬有礼,嘘寒问暖,越使她感到不安。先是“羞涩不敢答应”、 “不敢开言”,继而“只是低头不饮”、 “转觉羞惭,蓦然伤感。想起幼时父母何等珍惜,今日流落至此……又强逼做这般丑态骗人,可不辱没祖宗。柔肠一转,泪珠簌簌乱下”, “其容转戚”,至三更天才说了一句话: “我如今才是你家的人了。”这些特写镜头,对塑造瑞虹的性格起了重要作用。
作者在塑造瑞虹形象时,寄予着深切的同情,不仅颂扬了她忍辱报仇的才识、毅力,而且让她和朱源结婚后获得了夫妻情爱,幸福家庭。 “彼此相敬相爱,如鱼似水。半年之后,即怀六甲,到得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子”;朱源中式后,接大妇来扬州同住,大妇也很喜欢孩子和瑞虹,“一妻一妾,甚是和睦”,朱源和大妇对她过去失节的遭遇又是同情的,从没有鄙视之意,按人物性格发展逻辑,她应当好好生活下去,何况,她儿子尚小,寻到的小弟年幼,都离不开她的照顾呢?但作者又受着“失节事大”的迂腐理学观念束缚,让她在报仇后去死,以洗去所谓不洁的污名,给蔡瑞虹戴上节孝两全的桂冠。但这样一写,既与他赞颂瑞虹报仇雪恨胜过男子的初衷有所悖离,也与他所说的失节事小,报仇事大的变通观点不相一致,实在是一处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