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楼,在西门庆的妻妾队里排行第三,出身清白,行为端庄。论地位和威望,虽不能与大妇吴月娘相比,但似乎也不在他妾之下。她饶有钱财,进门时带来了前夫留下的一笔不小的家当,富于众妾,但比起后来的李瓶儿来,又差一大截。她“长挑身材,粉妆玉琢,模样儿不肥不瘦,身段儿不短不长”,自有一种“天然俏丽”,但软绵风骚,又不及金、瓶二人。她有多方面的优势,但没有一种法宝能霸住汉子的心。不过,孟三儿毕竟是个机敏的人,她也有一技之长,这个长处就是善于立身处世,周旋于妻妾争风的漩涡里,八面玲珑;努力追求自己理想的依托,有勇有谋;最后终于得到了比谁都美满的结局。难怪张竹坡称赞她是“乖人”、 “高人”、“真正美人”了。
孟玉楼是一个寡妇,丈夫外出贩布死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止有一个小叔儿,才十岁。这时放在她面前有两条路:一、守节,二、再嫁。她毅然地抉择了后一条路: “青春年少,守他甚么!”而且,她坚持自己选择对象,巧妙地摆脱了母舅张四的牵制,“一顶大轿,四对红纱灯笼”,正大光明地嫁到了西门家。可惜的是,在那样一个社会里的年轻寡妇,了解对象只能靠媒婆的介绍,结果找到的丈夫竟是这样一个西门庆。她不能得宠,她感到失望,但并不悲观,也不胡搞,处之坦然,等待时机。机会终于来到了,西门庆死了,妾妇们死的死,卖的卖,逃的逃,一片零落。这时再醮过的孟玉楼不能不再一次认真考虑自己的前途: “大姐姐有儿童,他房里还好,闪的奴树倒无阴,跟着谁过?独守孤帏,怎生奈何?恰便似前不着店后不着村里来啊!那是我叶落归根,收园结果?”后来,与“一表人材,风流博浪”的李衙内邂逅相遇,就男有心女有意,更不想“耽阁了奴的青春,辜负了奴的年少”,她决心第三次嫁人。不过,吃了一堑,长了一智。她这次既不只凭一次相见的表面印象,也不轻易相信媒婆的鬼话,而是要媒婆将衙内的情况“从实说来,休要捣谎”!她深有体会地说: “保山,你休怪我叮咛盘问。你这媒人们说谎的极多,初时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及到其间,并无一物,奴也吃人哄怕了!”“吃人哄怕”一语,乃是浸透多少年来吞咽在肚里的泪水啊!如今,她成熟了,既有追求美满婚姻的勇气,又有寻找合适对象的经验,终于找到了一个“青春年少,恩情美满”的丈夫。她走了, “一顶四人大轿,四对红纱铁落灯笼,八个儿隶跟随”,李衙内娶她走了。其盛况之空前,超过了当年西门庆娶她时的排场。她戴着金梁冠儿,插着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系金镶玛脑带、叮七事,下着柳黄百叶裙,花枝招展、光彩焕发地走向了另一个“两情愿保百年偕”的世界。在封建思想弥漫的社会里,一个青年女子,一嫁再嫁,自然会受到人们的诟病。然而孟玉楼无视这一切。她不是吴月娘,头脑里没有那么多的三从四德,也不是潘金莲,光明磊落地追求美好的生活。她精明乖巧,是生活的强者。她抗争的结果是挣脱了传统势力的羁绊而得到了一个“百年知己”的有情人。
孟玉楼追求美满婚姻的两次努力,写在小说的开头与结尾。她作为这部小说的重要人物之一,主要还是活动在西门庆家里。她的聪明才智也主要表现在周旋于吴、李、潘三霸争风的隙缝之间,从容不迫,游有馀刃。当初,她在杨家待嫁时,母舅张四曾劝阻她说: “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并没上头的丫头。到他家,人多口多,你惹气也!”她却胸有成竹地说: “奴过去,自有个道理,不妨事。”她认为,“为女妇人家,只要不好吃懒做,嘴大舌长”,就不会“招是惹非”。果然,进西门家后,她处处小心谨慎,善观风云气色。新来个李瓶儿被西门庆揍了马鞭之后上床,她就在门缝里张觑;吴月娘烧香祈天,与汉子和好了,她一清早就打听到;西门庆挟恨责打平安儿,她也独自一个在软壁后听觑; ……这些都出自一种好奇心吗?不,这说明她多么机灵,多么想及时掌握家中的各种动态啊!然而,她除了对潘金莲略透一点心声之外,外表装得何等平静,何等超脱!在一般情况下,她往往对别人不揭发隐私,不搬弄是非,不轻易议论,不随便附和,俨然是一个正人君子。请看,她在玩花楼上明明看见女婿陈经济要搂潘金莲亲嘴,却始终为他们保密,不漏一点风声。她刚刚从厨房里来,目睹春梅与雪娥吵架,而对金莲说: “姐姐(雪娥)没言语。”不添油酱,拨是非。西门庆请人为李瓶儿画了幅美人图,惹得吴月娘潘金莲等大发脾气,乱骂“成精鼓捣”, “那个是她的儿女,画下影,传下神来,好替他磕头礼拜?”而孟玉楼则不加议论,只评画得眉角还不太弯。当李瓶儿将生孩子,吴月娘送来草纸等临月用的物件来时,潘金莲大骂“一个是大老婆,一个是小老婆,明日两个对养,十分养不出来,零碎出来也罢”时,孟玉楼先是劝她, “以后见他说话儿出来有些不防头脑,只低着头弄裙子,并不作声应答他”,都能给人以一种宽厚、超脱的高明之感。
但孟玉楼生活在一个勾心斗角的、风波叠起的环境里是不可能超脱的。她没有也不想超脱。看来,在西门家里,孟玉楼与金莲、春梅一党,瓶儿与李娇儿、孙雪娥、西门大姐又是一派。孟玉楼与潘金莲交好,开始是由于地位相近,接触较多,后来潘金莲与玉楼带来的书童出了事,就使她们的关系更深了一层,直到金莲被月娘斥卖时,玉楼还悄悄送了她一些礼物留念,洒泪而别。不过,孟玉楼平时从未跟着潘金莲大吵大闹,至多稍稍地挑一下,让潘金莲这只炮筒子开火,然后,她又来打圆场,两面光。比如,孟玉楼与李瓶儿、潘金莲一起描鞋时,闲谈中讲出了一丈青在“海骂”她“淫妇”,并扯出月娘也“好不说你哩”: “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惹得潘金莲暴跳如雷。这时,玉楼见金莲粉面通红,大动肝火,就劝道: “六姐,你我姐妹都是一个人。我听见的话儿有个不对你说?说了,只放在你心里,休要使出来。”这对于潘金莲来说怎么行呢?晚上她一五一十地告诉西门庆,后来月娘知道,更恼金莲,加深了潘、吴之间的裂痕。而在吴月娘面前,她又常常心平气和地解愠,所以吴月娘对她的印象一直也不坏。特别是第七十五回潘金莲与吴月娘大闹一场之后,两人关系极度紧张,就在这时,孟玉楼一边劝月娘说,她是个“有口没心的行货子”, “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罢了”;一边又劝潘金莲说“你我既在檐底下,怎敢不低头”? “你去与他赔过不是儿,天大的事却了”;终于把潘金莲拖去做戏似地说: “我儿还不过来与你大娘磕头!”又向月娘说: “亲家,孩儿年幼不识好歹,冲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他罢。饶过这遭儿,到明日再无礼,犯到亲家手里,随亲家打,我老身却不敢说了。”于是,潘金莲插烛也似与月娘磕了四个头,跳起来赶着玉楼打道: “汗邪了你这麻淫妇,你又做我娘来了!”连众人都笑了,那月娘也忍不住笑了。几天来的合气就这样笑开了。于此可见,这个孟玉楼的立身处世的本领是何等的乖巧。
乖巧与奸诈本是一步之差。但孟玉楼的聪明才智主要用来防身而不是害人,所以我们应当赞成作者把她归入“楼月善良终有寿”的一类。其实,人在那样一个社会里,怎么能不谨慎、不乖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