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写作《散文的分类》

散文的分类

要掌握各种散文的写作特征,还需了解散文的分类。虽然任何分类都是不够精确、留有遗憾的,但我们还是需要对其进行分类,就像我们必须对各种事物进行语言的命名一样,否则就只能“失语”。石英在《怎样写好散文》中指出:“机械地划分散文的‘类型’是蹩脚的,但也并非根本不能区分。大体说明一下散文的类型,无论对散文的欣赏还是散文的创作都是有实际意义的,特别是对散文爱好者和初学者认识散文的特征、处理不同的题材是会有帮助的。”因为“类型”与取材及所采取的写作手法很有关系。散文写作,有的偏重抒情,有的偏重叙事,有的偏重随意谈日常生活感悟,并且侧重的内容不同所采用的表现手法也有不同。根据不同的分类标准,可以把散文因不同的题材、形式、表现方式等构成因素划分成各种类型。这里按照散文写作的不同表现方式,将散文分为以下三类。

一、抒情散文

抒情散文重在抒情写意,以抒发作者的情感为旨归,现代文学理论将它与抒情诗同划为抒情类文学。它是以抒情为主要表现形式,以抒情为主要目的,凭借客观事物而抒发作者主观感情的一种散文。它追求诗意,比起叙事散文和随感有更明显的抒情色彩,更多地借用想象、象征、比喻、暗示等表现手法,或者写景抒情,或者情景交融,或者托物言志,以达到抒情的目的,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所说的那样:“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或者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的“万物皆着我之色彩”。它记人写事并不像记叙散文那样具体和相对完整,而是选择人物和事物的某些片段和特点来抒发感慨。它写景状物,不是就景绘景、就物描物,而是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现当代的许多散文名篇都是抒情散文,如苏童《河流的秘密》这篇抒情兼富哲理的散文(节选):

对于居住在河边的人们来说,河流是个秘密。

河床每天感受着河水的重量,可它是被水覆盖的,河床一直蒙受着水的恩惠,它怎么能泄露河流的秘密?河里的鱼知道河水的质量,鱼的体质依赖于河流的水质,可是你知道鱼儿是多么忍辱负重的生灵,更何况鱼类生性沉默寡言,而且孤僻,它情愿吐出无用的水泡,却一直拒绝与河边的人们交谈。

……

河流在洪水季节中获得了尊严,它每隔几年用漫溢流淌的姿势告诉人们,河流是不可轻侮的。然后洪水季节过去了。河边的居民们发现深秋的河流水位很高,雨水的大量注入使河水显示出新鲜和清澈的外貌。秋天的河流与岸边的树木做反向运动,树木在秋风中枯黄了,落叶了,而河流显得容光焕发,朝气蓬勃。如果你站在某座横跨河流的大桥上俯瞰秋天的流水,你会注意到水流的速度,水流的热情足以让你感到震撼,那是野马的奔腾,是走出囚室的思想者在旷野中的一次长篇演讲,那是河流对这个世界的一年一度的倾诉。它告诉河岸,水是自由的不可束缚的,你不可拦截,不可筑坝,你必须让它奔腾而下;河流告诉岸上的人群,你们之中,没有人的信仰比水更坚定,没有人比水更幸运。河流的信仰是海洋,多么纯朴的信仰啊,海洋是可靠的,它广阔而深邃的怀抱是安全的。

谁能有柔软之极雄壮之极的文笔为河流谱写四季歌?我不能,你恐怕也不能。我一直喜欢阅读所有关于河流的文篇章,所有热爱河流关注河流的心灵都是湿润的,有时候那样的心灵像一盏渔灯,它无法照亮岸边黑暗的天空,但是那团光与水为友,让人敬重。谁能有锋利如篙的文笔直指河流的内心深处?我没有,恐怕你也没有。我说过河流的秘密不与人言说,赞美河流如何能消解河流与我们日益加剧的敌意和隔阂?一个热爱河流的人常常说他羡慕一条鱼,鱼属于河流,因此它能够来到河水深处,探访河流的心灵。可是谁能想到如今的鱼与河流的亲情日益淡薄,新闻媒体纷纷报道说河流中鱼类在急剧减少。所有水与鱼的事件都归结为污染,可“污染”两个字怎么能说出河流深处发生的革命?谁知道是鱼类背叛了河流,还是河流把鱼类逐出了家门?

我很抱歉描述了这么一条河流来探索河流的心灵,事实上河流的心灵永远比你所能描述的丰富得多,深沉得多。……河流的心灵漂浮在水中,无论你编织出什么样的网,也无法打捞河流的心灵,这是关于河流最大的秘密。……

(选自苏童《河流的秘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这是苏童的自传性散文,以精细的笔墨写出了童年所经验过那条后窗的潮湿、腐败、污浊的河流,但他的目的不在于描写河流本身,而是表达他对南方那种充满腐烂臭味的生活的厌恶,更是为了表达他作为临河而居的人对河流的感悟,对河流的敬畏,因为河流,即使是那么一条不堪的河流,都有着无法为人所知的秘密。

二、记叙散文

记叙散文以写人记事为主,它与小说同属于叙事类文学,是以记叙为主要手段,客观地表现人和事,以揭示其精神面貌为主要目的的一种散文。它以人物、事件为主要表现对象,其写人事,偏重于写事。与小说明显不同的是,记叙散文所写的人事要求写实,而小说需要虚构;记叙散文写人记事多为分散的片段,不要求事件的完整性,也不追求情节的曲折变化,而小说则多为集中、完整的情节和完整的人物形象。记叙散文以叙述的手法为主,但也可以适当地使用描写、抒情和议论的手法,常常多种手法相结合,突出叙事。如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张晓风的《孤意与深情》等都是以叙事为主的叙事散文。请看张晓风《孤意与深情》(节选):

我和俞大纲老师的认识是颇为戏剧性的,那是八年以前,我去听他演讲,活动是李曼瑰老师办的,地点在中国话剧欣赏委员会,地方小,到会的人也少,大家听完了也就零零落落地散去了。

但对我而言,那是个截然不同的晚上,也不管夜深了,我走上台去找他,连自我介绍都省了,就留在李老师那套破旧的椅子上继续向他请教。

俞老师是一个谈起话来就没有时间观念的人,我们愈谈愈晚,后来他忽然问了一句:

“你在什么学校?”

“东吴——”

“东吴有一个人,”他很起劲地说,“你去找她谈谈,她叫张晓风。”

我一下愣住了,原来俞老师竟知道我而器重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也会留心当代文学,我当时的心情简直兴奋得要轰然一声烧起来,可惜我不是那种深藏不露的人,我立刻就忍不住告诉他我就是张晓风。

然后他告诉我他喜欢我的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认为深得中国文学中的阴柔之美,我其实对自己早期的作品很羞于启齿,由于年轻和浮浅,我把许多好东西写得糟糕极了,但被俞老师在这种情形下无心地盛赞一番,仍使我窃喜不已。接着又谈了一些话,他忽然说:

“白先勇你认识吗?”

“认识。”那时候他刚好约我在他的晨钟出版社出书。

“他的《游园惊梦》里有一点小错,”他很认真地说,“吹腔,不等于昆曲,下回告诉他改过来。”

我真的惊讶于他的细腻。

后来,我就和其他年轻人一样,理直气壮地穿过怡太旅行社业务部而直趋他的办公室里聊起天来。

……

老师在世时,我和他虽每有会意深契之处,但也有不少时候,老师坚持他的看法,我则坚持我的。如果老师今日复生,我第一件急于和他辩驳的事便是坚持他至少要写二部书,一部是关于戏剧理论,另一部则应该至少包括十个平剧剧本,他不应该只做我们这一代的老师,他应该做以后很多代年轻人的老师……

可是老师已不在了,深夜里我打电话和谁争论去呢?

对于我的戏剧演出,老师的意见也甚多,不论是“灯光”、“表演”、“舞台设计”、“舞蹈”,他都“有意见”,事实上俞老师是个连对自己都“有意见”的人,他的可爱正在他的“有意见”。他的意见有的我同意,有的我不同意,但无论如何,我十分感动于每次演戏他必然来看的关切,而且还让怡太旅行社为我们的演出特别赞助一个广告。

老师说对说错表情都极强烈,认为正确时,他会一叠声地说:“对——对——对——对——”

每一个对字都说得清晰、缓慢、悠长,而且几乎等节拍,认为不正确时,他会嘿嘿而笑,摇头,说:

“完全不对,完全不对……”

令我惊讶的是老师完全不赞同比较文学,记得我第一次试着和他谈谈一位学者所写的关于元杂剧的悲剧观,他立刻拒绝了,并且说:

“晓风,你要知道,中国和西洋是完全不同的,完全不同的,一点相同的都没有!”

“好,”我不服气,“就算比出来的结果是‘一无可比’,也是一种比较研究啊!”

可是老师不为所动,他仍坚持中国的戏就是中国的戏,没有比较的必要,也没有比较的可能。

“举例而言,”好多次以后我仍不死心,“莎士比亚和中国的悲剧里在最严肃最正经的时候,却常常冒出一段科诨——而且,常常还是黄色的,这不是十分相似的吗?”

“那是因为观众都是新兴的小市民的缘故。”

奇怪,老师肯承认它们相似,但他仍反对比较文学。后来,我发觉俞老师和其他一些年轻人在各方面的看法也每有不同,到头来各人还是保持了各人的看法,而师生,也仍然是师生。

……

后来,就在报上看到老师的死。老师患先天性心脏肥大症多年,原来也就是随时可以撒手的,前不久,他甚至在计程车上突然失去记忆,不知道回家的路。如果从这些方面来看,老师的心脏病突发倒是我们所可能预期的最幸福的死了。

悲伤的是留下来的,师母和一切承受过他关切和期望的年轻人,我们有多长的一段路要走啊!

老师生前喜欢提及明代的一位女伶楚生,说她“孤意在眉,深情在睫”,“孤意”和“深情”原是矛盾的,却又很微妙地是一个艺术家必要的一种矛盾。

老师死后我忽然觉得老师自己也是一个有其“孤意”有其“深情”的人,他执着于一个绵邈温馨的中国,他的孤意是一个中国读书人对传统的悲痛的拥姿,而他的深情,使他容纳接受每一股昂扬冲激的生命,因而使自己更其波澜壮阔,浩瀚渺渺……

(选自张晓风《色织》,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

该文以叙事为主,兼有抒情,属于写人叙事类散文,以较为平淡的笔墨记叙了“我”与俞大纲老师之间的师生情谊,用质朴的语言刻画出老师的生动形象,富于戏剧性与幽默感,字里行间流露出脉脉温情,情感真挚,感人至深。

三、随笔小品

随笔小品最能体现散文的“散”,即随意赋形、笔调灵活的特征。它是以夹叙夹议为主要表现方式,随手笔录作者所历所见所闻所感,不拘一格的一种散文。随笔的内容驳杂,比其他类的散文更能容纳作者丰富复杂的思想认识和情志趣怀。随笔这种散文在英文里称为Essay,即有随意漫笔的意思。日本厨川白村在《出了象牙之塔》中说:“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兴之所至,也说些以不至于头痛为度的道理罢。也有冷嘲,也有警句罢,既有humor(滑稽),也有pathos(感情),所谈的题目,天下国家的大事不待言,还有市井的琐事,书籍的批评,相识者的消息,以及过去的追怀,想到什么就纵谈什么,而托于即兴之笔者,是这一类的文章。”这段话既概括了随笔可写的内容,也指出了随笔的写作特点。如鲁迅的杂文和周作人的很多小品文都是这类随笔,任意而谈,随意成章,这最能体现散文之“散”的特征,如周作人的《谈酒》(节选):

这个年头儿,喝酒倒是很有意思的。我虽是京兆人,却生长在东南的海边,是出产酒的有名地方。我的舅父和姑父家里时常做几缸自用的酒,但我终于不知道酒是怎么做法,只觉得所用的大约是糯米,因为儿歌里说:“老酒糯米做,吃得变nionio”——末一字是本地叫猪的俗语。做酒的方法与器具似乎都很简单,只有煮的时候的手法极不容易,非有经验的工人不办,平常做酒的人家大抵聘请一个人来,俗称“酒头工”,以自己不能喝酒者为最上,叫他专管鉴定煮酒的时节。有一个远房亲戚,我们叫他“七斤公公”——他是我舅父的族叔,但是在他家里做短工,所以舅母只叫他作“七斤老”,有时也听见她叫“老七斤”,是这样的酒头工,每年去帮人家做酒,他喜吸旱烟,说玩话,打麻将,但是不大喝酒(海边的人喝一两碗是不算能喝,照市价计算也不值十文钱的酒),所以生意很好,时常跑一二百里路被招到诸暨嵊县去。据他说这实在并不难,只须走到缸边屈着身听,听见里边起泡的声音切切察察的,好像是螃蟹吐沫(儿童称为蟹煮饭)的样子,便拿来煮就得了;早一点酒还未成,迟一点就变酸了。但是怎么是恰好的时期,别人仍不能知道,只有听熟的耳朵才能够断定,正如骨董家的眼睛辨别古物一样。

大人家饮酒多用酒盅,以表示其斯文,实在是不对的。正当的喝法是用一种酒碗,浅而大,底有高足,可以说是古已有之的香槟杯。平常起码总是两碗,合一“串筒”,价值似是六文一碗。串筒略如倒写的凸字,上下部如一与三之比,以洋铁为之,无盖无嘴,可倒而不可筛,据好酒家说酒以倒为正宗,筛出来的不大好吃。唯酒保好于量酒之前先“荡”(置水于器内,摇荡而洗涤之谓)串筒,荡后往往将清水之一部分留在筒内,客嫌酒淡,常起争执,故喝酒老手必先戒堂倌以勿荡串筒,并监视其量好放在温酒架上。能饮者多索竹叶青,通称曰“本色”,“元红”系状元红之略,则着色者,唯外行人喜饮之。在外省有所谓花雕者,唯本地酒店中却没有这样东西。相传昔时人家生女,则酿酒贮花雕(一种有花纹的酒坛)中,至女儿出嫁时用以饷客,但此风今已不存,嫁女时偶用花雕,也只临时买元红充数,饮者不以为珍品。有些喝酒的人预备家酿,却有极好的,每年做醇酒若干坛,按次第埋园中,二十年后掘取,即每岁皆得饮二十年陈的老酒了。此种陈酒例不发售,故无处可买,我只有一回在旧日业师家里喝过这样好酒,至今还不曾忘记。

我既是酒乡的一个土着,又这样的喜欢谈酒,好像一定是个与“三酉”结不解缘的酒徒了。其实却大不然。我的父亲是很能喝酒的,我不知道他可以喝多少,只记得他每晚用花生米水果等下酒,且喝且谈天,至少要花费两点钟,恐怕所喝的酒一定很不少了。但我却是不肖,不,或者可以说有志未逮,因为我很喜欢喝酒而不会喝,所以每逢酒宴我总是第一个醉与脸红的。自从辛酉患病后,医生叫我喝酒以代药饵,定量是勃阑地每回二十格阑姆,蒲桃酒与老酒等倍之,六年以后酒量一点没有进步,到现在只要喝下一百格阑姆的花雕,便立刻变成关夫子了。(以前大家笑谈称作“赤化”,此刻自然应当谨慎,虽然是说笑话。)有些有不醉之量的,愈饮愈是脸白的朋友,我觉得非常可以欣羡,只可惜他们愈能喝酒便愈不肯喝酒,好像是美人之不肯显示她的颜色,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黄酒比较的便宜一点,所以觉得时常可以买喝,其实别的酒也未尝不好。白干于我未免过凶一点,我喝了常怕口腔内要起泡,山西的汾酒与北京的莲花白虽然可喝少许,也总觉得不很和善。日本的清酒我颇喜欢,只是仿佛新酒模样,味道不很静定。蒲桃酒与橙皮酒都很可口,但我以为最好的还是勃阑地。我觉得西洋人不很能够了解茶的趣味,至于酒则很有工夫,决不下于中国。天天喝洋酒当然是一个大的漏卮,正如吸烟卷一般,但不必一定进国货党,咬定牙根要抽净丝,随便喝一点什么酒其实都是无所不可的,至少是我个人这样的想。

喝酒的趣味在什么地方?这个我恐怕有点说不明白。有人说,酒的乐趣是在醉后的陶然的境界。但我不很了解这个境界是怎样的,因为我自饮酒以来似乎不大陶然过,不知怎的我的醉大抵都只是生理的,而不是精神的陶醉。所以照我说来,酒的趣味只是在饮的时候,我想悦乐大抵在做的这一刹那,倘若说是陶然那也当是杯在口的一刻罢。醉了,困倦了,或者应当休息一会儿,也是很安舒的,却未必能说酒的真趣是在此间。昏迷,梦魇,呓语,或是忘却现世忧患之一法门;其实这也是有限的,倒还不如把宇宙性命都投在一口美酒里的耽溺之力还要强大。我喝着酒,一面也怀着“杞天之虑”,生恐强硬的礼教反动之后将引起颓废的风气,结果是借醇酒妇人以避礼教的迫害,沙宁(Sanin)时代的出现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或者在中国什么运动都未必彻底成功,青年的反拨力也未必怎么强盛,那么杞天终于只是杞天,仍旧能够让我们喝一口非耽溺的酒也未可知。倘若如此,那时喝酒又一定另外觉得很有意思了吧?

(选自钟叔河《周作人散文全集》(4),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周作人是现代小品文的倡导者与主要创作者,他把文艺当作是“自己的园地”,言志抒情,小品文这种文体不拘形式,适宜充分表现作家个性气质。这篇散文以“酒”为中心,侃侃谈到酿酒、酒工、酒具、酒的类别、酒的趣味等,文思散淡、跳跃,文笔时常斜枝旁出,如同三五好友促膝闲聊,自由不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