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鉴赏·友书·致梁实秋》注释与鉴赏
闻一多
实秋吾友:
归家以后,埋首故籍,“著述热”又大作,以致屡想修函问讯,辄为搁笔。昨晨盆莲饮雨初放,因折数花,供之案头,复听侄辈诵周茂叔《爱莲说》②,便不由得不联想及于二千里外之诗人。此时纵犹惮烦不肯作一纸寒暄语以慰远怀,独不欲借此以钩来一二首久久渴念之《荷花池畔》之新作乎?别来数旬,向者“三三两两的在池边聚着”的荷钱,如今当蔚成“莲叶何田田”矣!田田的莲叶寖假而蔚成“花开十丈藕如船”矣!实秋,吾读足下作品,真能摄取“红荷”二字之神,故号你为“红荷之神”可也。宋人评王右丞曰③:“秋水芙蓉,倚风自笑”,你真当之矣。红荷之神呀!愿你佑诸荷钱之速长也。
《李白之死》竟续不成,江郎已叹才尽矣!归来已缮毕《红烛》,赓续《风叶丛谭》(现更名《松麈谈玄阁笔记》——陆放翁诗曰④:“折取青松当麈尾,为子试谈天地初。”),校订增广《律诗底研究》,作《义山诗目提要》⑤,又研究放翁,得笔记少许。暇时则课弟、妹、细君,及诸侄以诗;将欲“诗化”吾家庭也。
放翁真“诗人”也。彼盖时时退居第二人地位以观赏其自身之人格,故其作品中个性独显。他人歌讴宇宙,彼则歌讴“诗人”——他自己——,其所道及之宇宙,不过为他自己之背景耳。盖在彼,无诗人,亦无世界也。故其诗中画意甚多而且真切(放翁固亦能画者);在此画中,彼自身恒为其主要部分。观其诗句可知也。——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枯柳坡头风雨急,凭谁画我荷锄归?”
“身在范宽图画里,小楼西角剩凭阑。”
“小市跨驴寒日里,任教人作画图传!”
“何妨乞与丹青本,一棹横冲翠霭归?”
如此等等,不数枚计。他诗人每每忘却自我,或记之亦不如放翁之坚牢;放翁在诗中自称“先生”、“老夫”、“老子”、“使君”、“丈人”之处极多,而径称“放翁”处尤多——盖处处不能忘却一个“我”也。愚以为“惟我独尊”是诗人普通态度,而放翁尤甚。诗人非襟怀开旷,操守正大,自信不移者,不能勉强作此狂语。苟能如此,则便称“惟我独尊”,又何愧哉?他人或不自知为诗人,放翁知之独悉,信之独坚。吾佩放翁之诗,吾尤佩放翁之人——诗人!放翁不云乎?——
“六十余年妄学诗,工夫深处独‘心’知——
夜来一笑寒灯下,始是金丹换骨时!”
骨不换,固不能为诗也。老杜之称太白曰⑥——
“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
吾见世人之无诗骨而“妄学诗”者多矣。呜呼,南辕北辙,必其无通日矣!顺问近好!
一多
六,十九
[注释]① 梁实秋: 见《致韩菁清》作者介绍。此信最后并未发出,作者于同月22日另拟一信,并附自己的新作《红荷之魂》以及交梁实秋转递同学顾毓琇的信,一并寄出,前后二信内容基本相同。② 周茂叔: 即周敦颐。北宋哲学家。③ 王右丞: 即唐代诗人王维。④ 陆放翁: 即南宋诗人陆游。淳熙三年(1176年),陆游受到一次严厉的处分,罪名是“燕饮颓放”。陆游对此罪名很欣赏,自此后便自号为“放翁”。⑤ 义山: 即唐代诗人李商隐。⑥ 老杜: 指唐代大诗人杜甫。太白: 指唐代大诗人李白,字太白。
[作者]闻一多(1899—1946),原名闻家骅,湖北浠水人。现代诗人、学者。曾留美学习美术、文学。回国后先后在青岛大学、清华大学等校任教。出版过诗集《红烛》、《死水》,后从事学术研究。抗战结束后,因反对国民党发动的内战,于1946年7月15日在昆明被国民党暗杀。
[鉴赏]这是一封诗友间讨论切磋诗艺的信,同时也是一封本身颇具诗意的信——将盆莲置之案侧,鼻闻饮雨初放莲蕊之清香,耳听稚童诵“爱莲”之隽章,而遥想北平清华园内荷花池边的荷钱,以及被诗人尊为“红荷之神”的友人,岂非诗意清雅的人生一瞬?
闻一多与梁实秋为清华校友。此信写于1922年夏,作者已于清华毕业,留洋前夕,回家休整。于“著述热”之余,闲修一函,遥寄同窗。
以诗人的襟怀和眼光,去体悟另一个诗人的作品和心境,必多真见。闻一多在信中以“个性独显”、“惟我独尊”来凸显陆游作品化己于诗中的特点,这种评价,对今日爱好古诗的读者,也不无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