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鉴赏·情书·与妻书》注释与鉴赏

章炳麟

汤夫人左右^①：

不通函件几四旬，以吾憔悴，知君亦无生人之趣。幽居数月，隐忧少寐，饮食仆役之费，素皆自给，不欲受人喂养，今遂不名一钱^②。延至六月，则槁饿而死矣，亦不欲从人告贷及求家中寄资，盖劳瘵之人不可饮以人参上药^③，使缠绵患苦，不速脱离也。乌乎夫复何言!

知君想念，今寄故衣以为纪念，观之，亦如对我耳。斯衣制于日本，昔始与同人提倡大义，召日本缝人为之。日本衣皆有圆规标章，遂标“汉”字，今十年矣。念其与我同处患难，常藏之箧笥^④，以为记念。吾虽陨毙，魂魄当在斯衣也。亡后尚有书籍遗稿留在京师^⑤，君幸能北来一橅^⑥，庶不至云烟俱散。自度平生志愿未遂，惟薄官两年，未尝妄取非分，犹可无疚神明耳。

先公及太夫人墓在钱塘留下邨九条沙。自处患难东窜嵎夷，违家墓者八岁矣。辛亥旋归，半岁中抵杭三次，及皆以尘事迫促，又未及躬自展省^⑦，达□茔北遂十一年。今岁八月四日，则先公九十生辰也。自去岁初春已拟及时为营佛事，以抒永怀，今遂不得果愿，君于是日当为我谒祭墓前，感且不朽。

我生二十三岁而孤，愤疾东胡，绝意考试，故得研精学术，忝为人师。中间遭离祸难辛苦，亦已至矣!不死于清廷购捕之时，而死于民国告成之后，又何言哉!吾死以后，中夏文化亦亡矣!

家本寡资，稔君孤苦^⑧，能勤百业，观览佛经，以自慰藉，此亦君之所能，而尊舅氏谷以先生之遗教也^⑨。长老如蛰仙先生，至戚如龚未生^⑩，皆宜引以自辅。此二君者，死生之际必不负人，其余可信者鲜矣。北仆亦宜黜去^⑪，此辈只知势利，主穷则无所不为也^⑫。言尽于斯，临颖悲愤^⑬!

炳麟鞠躬。五月二十三日^⑭。

附上在京在家书籍清单，及自著各种在内，亦间有不及者。书籍则惟择其精善者言之，君可偕未生料理。自著多有未编成者，其当章者，亦有十分之二，未生当能与同门商榷也。

[注释]① 汤夫人： 即汤国梨，章太炎妻。② 不名一钱： 没有一点钱财。③ 劳瘵(zhài)： 痨病。④ 箧笥(qiè sì)： 盛物用的竹箱。⑤ “亡后”句： 原有自注，云：“中有自写诗一册，又自定文稿，皆在箧中。去岁得范文正遗卷，未必是真，亦在箱内。”⑥ 橅(mó)： 通“摹”。此处为“观看”之意。⑦ “又未”句： 原有自注，云：“家次兄宅中亦只一宿耳。”⑧ 稔(rěn)： 知道、了解。⑨ “能勤”五句： 原有自注，云：“吾在日本曾购小字藏经一部，今书籍及藏经并寄存哈同花园黄中央处，可以往取。虽瑜伽师地论在家，此书百卷籍微奥博，不可复加观之，益人智慧。”⑩ 未生： 龚宝铨，字未生，章太炎之婿。⑪ 黜(chù)： 辞退。⑫ “此辈”二句： 原有自注，云：“韩镇在京间，其窃吾书籍、衣服、为同人追得，若来上海，速即逐之。”⑬ 临颖： 对着笔。颖： 指毛笔。⑭ 五月二十三日： 指民国四年(1915年)五月二十三日。

[作者]章炳麟(1869—1936)，字枚叔，号太炎。浙江余杭人。中国近代民主革命家、思想家、学者。1904年与蔡元培等人发起成立光复会，后又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后曾任孙中山总统府枢密顾问等职。因参加民主革命运动数次流亡和被捕。晚年在苏州讲学，并曾赞助抗日救亡运动。一生著述甚丰，后辑为《章太炎全集》。

[鉴赏]章炳麟一生为实现民主主义理想四处奔走呼号，而命运沉浮多舛。1913年，他因参与讨伐窃国大盗袁世凯的斗争而被幽禁。其间，他怀着忧愤的心情给妻子写了这封信。寥寥数百言，寓意丰富而含蓄，既叙述了自己被禁的悲愤，又对妻子的思念之苦表示了理解和安慰;既流露出未能实现民主大业之志的遗憾，又表白了自己“薄宦两年，未尝妄取非分”的清白。其中“寄故衣以为纪念”之举，更显示出他对殉身于理想的坦然心态。一则书简，让读者形象地看到一个近代民主革命家的高风亮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