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作为一部伟大的长篇小说,其语言准确精当,流畅优美,雅俗共赏,表现力极强,具有神奇的魅力。在古代文学作品语言领域独领风骚,乃至于登峰造极。这一观点业已成为学术界的共识。通过仔细研究分析,可以发现,由于作品的创作、评点、传播等诸多原因,辗转经多人之手,其中地方语言元素的构成状况比较复杂,《红楼梦》语言当以北京话为主,且拥有一定数量的江淮苏北方言、南京话,同时,又杂有少量的吴语方言。这一命题,已有学者论及。本文仅仅摘录部分吴语方言,并谈一点粗浅的心得和体会(本文引文均出自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首先,我们看几个吴语方言例句:
1.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红楼梦》第一回)
“展眼”,转眼。吴语中的“展”读成“转”,zhan—zhuan,增加了一个辅助元音u。同声转韵,一声之转。吴语方言中至今仍保留这一读法。某些字增加辅助元音u,是吴语方言的重要特征之一。比如,“参加”的“参”,can,吴语方言读“穿”cuan;“干净”的“干”,gan,吴语方言读“关”guan;“看见”的“看”,kan,吴语方言读“宽”kuan,等等。“展眼”,在《红楼梦》中多次出现。张季皋主编的《明清小说辞典》(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谓意同“眨眼”,似是而非,其实不对。盖不明吴语方言,强作解人之故也。
又,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妨倒唬的,一展眼,接着一连八九下。(《红楼梦》第六回)
又,那和尚……长叹一聲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红楼梦》第二十五回)
又,那风筝飘飘摇摇,只管往后退去,一时只有鸡蛋大小,展眼只剩下一点黑星,再展眼便不见了。(《红楼梦》第七十回)
一句中两次连用“展眼”,可见作者故意显示这一语言特点。
又,翠缕笑道:“我因倒茶给姑娘吃的,展眼回头,就连姑娘也没了。”(《红楼梦》第七十六回)
以庚辰本为底本的《红楼梦》前八十回校注本至少六次用到“展眼”,说明原作者对这个吴语词汇印象极为深刻。多次运用,故意向读者传递作者本人懂得吴语方言的信息;其卖弄炫耀的心理清晰可见。
2. 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红楼梦》第二回)
物事,物件、东西。物,读音为mo,吴语方言,至今犹用。
又,每一棵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红楼梦》第二十七回)
其他小说中也有,如:算是千年来稀奇古迹,极为难得的物事。(《二刻拍案惊奇》卷一)
按,《二刻拍案惊奇》编著者凌濛初,为浙江乌程(今吴兴)人,属吴语区。所以,他的作品出现这一词汇。
3. 刘姥姥……才又说道:“……如今天又冷了,越想越没有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红楼梦》第六回)
“派头儿”,应该是“盼头儿”,“盼”“派”同声转韵,一声之转。省去前鼻音n,pan—pai,属于前鼻音的弱化。这一现象在吴语方言中至今还存在。比如,“来”,读成了“兰”,an和ai不分。这是吴语方言发音规律之一。
4. 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哪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 (《红楼梦》第十七至十八回)
恶赖,庸俗鄙陋,吴语方言,至今还用。
又,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红楼梦》第八十回)
恶赖,可恶、无赖;狡诈。
5. 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红楼梦》第二十三回)
一字不落,即一字不漏,一字不拉,一字不掉。吴语方言,谓下、掉为落,如下水,说“落水”;下雨,称“落雨”;饭吃不掉,称“吃不落”;他掉了一个手机,说“他落了手机”。
6. 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红楼梦》第二十四回)
“打降”,即“打架”,“架”与“降”, 一声之转,吴语方言。吴语增加了后鼻音ng。 jia—jiang属于后鼻音的扩大化。至今吴语区的上海、江阴、无锡等地区仍保留着这一语言习惯。看来,在方言中增加语言元素,是吴语方言的基本特点之一。
又,一味使酒逞性,行凶打降,所以他的旧交,无一人不厌恶他。(《荡寇志》一百十二回)按,《荡寇志》作者俞万春(1794—1849),是浙江山阴(今绍兴)人,属吴语区。
“吃酒”,喝酒。吴语方言,至今还用。吴语中凡是用嘴接受某种物质的,都可以称“吃”。如,“喝酒”说“吃酒”、“抽烟”说“吃烟”、“饮茶”称“吃茶”,等等,例如:《红楼梦》第二十五回,王熙凤与林黛玉有一段打趣的对话: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这里反复提到“吃茶”,就是明证。这一语言习惯一直延续到当下。
7. 林黛玉……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第二十六回)
客边,以客人的身份,暂时寄居在别人家。吴语方言,如,“他是个客边人”。
8.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红楼梦》第二十七回)
侬,古诗文中作“我”。而吴语的称谓,“侬”为“你”,也作“耐”。上海方言口语中,我、你分别为“阿拉” “侬”。
9. 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 (《红楼梦》第三十回)
“困的这么着”,意为“睡得这么沉”;“睡的如此香甜”。吴语中,称睡觉为“困觉”“困”,通常也作“睏”。“困着(第三声)”,就是指睡着了。
又,看小村时,正鼾鼾的好困。(《海上花列传》卷二)按,《海上花列传》的作者是韩邦庆(1856—1894),上海松江人。该书是通篇用不海土话(吴语的一类)创作的长篇小说。
10. 孤标傲世偕谁隐, 一样花开为底迟? (《问菊》第三十八回)
底,疑问代词,什么,何。吴语方言。
11. 贾政没有听完,复又顿足道:“都是我们大爷忒糊涂,东府也忒不成事体。……” (《红楼梦》第一五回)
事体,事情。吴语方言,至今还用。
又,而今在下说一件元宵的事体。(《二刻拍案惊奇》卷五)按,《二刻拍案惊奇》编著者凌濛初,为浙江乌程(今吴兴)人,属吴语区。
12. 便见门上进来回道:“孙姑爷那边打发人来说……说大老爷该他一种银子,要在二老爷身上还的。” (《红楼梦》第一六回)
该,本文的意思是欠,少。
该,在吴语方言中有两种解释,一是解释为“拥有”。如《海上花列传》:“有个叫黄二姐……从姨娘出身,做到老鸨,该个七八个讨人(旧社会,妓院中买来预备充当妓女的女孩子)。”该七八个,就是拥有七八个。这一用法,延续至今,比如,“他是大老板,手上该几个亿的财产”。二是解释为“欠”,“少”。如《官场现形记》:“等到服满,又该人家一万多两”。这一用法,吴语至今保留,如“你要钱是吗?该你的?还是少你的?”。《红楼梦》显然用的是第二种解释。“该他一种银子”,就是“欠他一宗银子”。
《红楼梦》的吴语方言并不是很多,比起苏北方言来,少之又少。粗粗读来,不完全统计,吴语方言似乎也就只有十多条;而苏北方言肯定在百条以上。据此,大致可以推出两点结论:一是原作者懂吴语,家里或身边有说吴语的人。二是原作者在蘇北方言(江淮次方言)区生活过较长时间,对苏北方言相当娴熟,用起来得心应手,游刃有余。除了“淡话”(第二十回)、“稿子”、(第二十九回)、“强如”(第六回)、“先不先”(第六回)、“多早晚”(第二十六回)、“堪堪”(第二回),等等,还有“高凳”(第七十回)、“小矮凳”(第七十一回)等俗语;且有的苏北方言语汇在小说中先后多次运用。大体可以看出,作者熟练掌握两种方言,第一方言为北方话;第二方言为苏北方言。
此外,原作者是聪明人,更是有心人,他具有语言天赋,对语言比较敏感,善于研究语言规律。吴语方言的几个例子,“打架”和“打降”,“派头儿”和“盼头儿”,“转眼”与“展眼”,“宁可”与“能可”等等,吴语方言读音与标准读音一声之转,声母完全相同,韵母有所变化,其主要元音不变,或者加上辅助元音,或者鼻音有所不同而已。这属于同声转韵关系。这是吴语方言中带有规律性的重要特征。根据笔者的观察,吴语区的鼻音比较随意,具体说来,a、ai、an、ang的发音相当模糊,有人把“打”读成“当”,“来”读如“兰”,这种双声转韵现象在吴语区是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现代快报》2004年6月16日B24版有一篇饶有兴味的短文《西山勾篮》:流传在苏州东、西山有种盛果子的“勾篮”。吴王夫差战胜越国后,在洞庭西山岛上设东西两狱,在那里关押越国男女作奴役。这些越国民俘干的是重活,喝的是薄粥,他们朝思暮想有朝一日越王勾践能来拯救他们。劳动之余,他们从山上采来葛蔓、荆条、柳条编制成一种圆形小篓存放东西,把它称为“勾篮”。“勾篮”与“勾来”同音,背勾篮,实际就是“盼勾来”之讹。这种叫法很得人心,一拍即合,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在民俘中传开,“勾篮”因而得名。如果这一传说是真实的,具有可信性,那么,可以说明早在吴越春秋时期,吴语方言中就存在“来”“兰”不分,同声转韵的现象。这种现象由来已久,其历史有二千多年。
而语言的进化是十分缓慢的,时过境迁,今天距离《红楼梦》的写作年代,已经跨过三百多年。至今同声转韵的现象在吴语方言里仍然有迹可寻。比如,“打架”读成“打降”;“盼头儿”读成“派头儿”;“发展”,读成“发转”;“参加”读成“穿加”,等等。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小说还适当采用了一些吴语区的生活习俗。例如,“宝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饭,应景而已”(《红楼梦》第六十二回)。
茶泡饭,江南的风俗习惯。南方主食是大米,一般中午烧一锅白米饭,往往一顿吃不完,饭有剩余,晚上便用茶水泡饭,权当晚饭;将就着吃中午剩余的蔬菜,或者萝卜干、咸菜等酱菜。所谓茶泡饭,并不是真的茶水泡饭,其实是白开水泡饭。究其实质,相当于北方人喝稀饭,这对卫生健康未必有利,却非常符合勤俭节约的治家原则,且口味清淡,制作简便,得到绝大多数一般家庭的认可和选择。尤其是夏天,或者是农忙季节,茶泡饭方便省事,吃得特别多。这在江南一带蔚然成风。苏州作家沈复在其著名优美散文小品《浮生六记》中记载,其妻陈芸每天吃饭必用茶泡,且喜欢用臭豆腐、虾卤瓜等下饭,习以为常。事实证明,南方人茶泡饭的习惯有其传统特色,一直延续至今。比较而言,北方人可以喝粥,经常喝粥,天天喝粥,哪怕一日三餐,而绝不会吃茶泡饭的。
值得注意的是,《红楼梦》后四十回文字,与前八十回语言风格差异明显,但也有几个吴语方言,并没有完全排除掺杂吴语方言这一现象。无疑可以说明,虽然学术界一致公认,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不是同一人最后定稿,后四十回的定稿者,基本可以肯定为高鹗、程伟元,他们一个是北方人,一个是南方人;但后四十回毕竟保留了相当多的原作者的手稿,诸如查抄贾府的细节和氛围描写,非过来之人肯定写不出来。程伟元乾隆五十六年(1791)萃文书屋木活字印本《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序言所云“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廿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等语,以及高鹗《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序所云“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余,以其所购全书见示”,等等,基本可信,因为他是一个负责任的诚信的学者,没有必要说假话。仔细考察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语言风格的差异也是明显的,程伟元也承认,曾经进行过加工整理:“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复为镌版,以公同好。”(乾隆五十六年萃文书屋木活字印本《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序言)“细加厘剔”,不仅指内容的整理,而且包括文字的加工。高鹗乾隆五十七年(1792)萃文书屋木活字印本《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序言则云:“书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异。今广集校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其间或有增损数字处,意在便于批阅,非敢争胜前人也。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而裘,更无他本可考。唯按其前后无照应者略为修辑,使其有应接而无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为厘定,且不欲掩其本来面目也。”“增损数字”分明是文字上的修补润色。显然, 程伟元、高鹗的加工是有迹可寻的。
应该承认,《红楼梦》是一部以北京话为主体的文学作品,又掺杂了几种方言。除了苏北方言,吴方言、南京话,还有其他方言。有学者指出,北京话经历了几个阶段:依次是唐幽州语,辽金幽燕语,元大都语,清初满式汉语,道光以后,现代北京话等五个时期(王彬《请尊重曹雪芹》,《光明日报》2015年12月4日)。《红楼梦》中有清初的满式汉语,如第五十一回,晴雯身体不适,宝玉喊来一个老嬷嬷,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说晴雯白冷着了些,不是什么大病。”“白冷”,就是满式汉语,“白”,来自满语,意为“仅仅”;“冷”,着凉、感冒。“白冷”意思为“仅仅是感冒而已”。其结论是,原作者可能是居住在北京的满族人;成书时间应是清代初期之后的中期,肯定在道光之前。这一断言与目前对《红楼梦》创作年代的推定,基本是吻合的,因而也是可信的。
《红楼梦》中的吴语方言,虽然数量有限,如凤毛麟角,不易发现;又如电光石火,稍纵即逝,很容易被忽视,但却构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应该说,运用多种方言写成的小说比单纯用一种语言写作更富有神韵,形成一种独特的风格,更能吸引读者,不能不说是一种别具风味的艺术创造。《海上花列传》全用上海市井语言叙述描写,被誉为吴语小说的开山之作,尽显吴侬软语的神奇魅力,虽然极大地彰显了上海地域文化特色,深得沪上读者的青睐,但总体上读者群体不是太大,人数并不是很多;北方人读来更是云里雾里,根本看不懂,显然其中铺天盖地、连篇累牍的上海方言形成了不小的阅读障碍,受到不少读者的排斥。
《红楼梦》中点缀了少量的吴语方言,对于其他方言区的读者来说,可以一斑窥全豹,约略窥见吴语方言的特色及其表现力,对于理解小说人物的原型有一定的帮助。作者用吴语方言叙述、描绘,则大体可以知道人物原型的出生地,或者故事发生的地点,对应在吴语区的某个地方。而对于小说本身,运用吴语方言则大大加强了人物形象的丰富性,比如,林黛玉唱《葬花吟》,操一口吴侬软语,不仅暗示她是一位苏州出生的散发着芳草美人气息的姑娘,而且更见其江南才女独特的风韵。对于学术研究来说,又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资料,开拓了视野,扩大了研究空间,提供了有益的帮助。特别是对于研究小说的创作、传播,以及作者的生平经历,增加了可资运用的参照元素,有其不可低估的作用。通过分析,我们知道《红楼梦》原作者,必须通晓北京话,非常熟悉苏北方言和南京话,也懂吴语方言,还了解满式汉语。如果考证原作者的行止轨迹、资格和素质,必须兼顾这几个方面。假如这一观点能够得到学术界的認同,那么,对照目前学术界已经取得一致意见的关于曹雪芹年龄、生平的研究成果,那位在小说开篇明白宣称“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的曹雪芹,自然就可以直接排除在《红楼梦》原作者人选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