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鸣响,我被卸在西北戈壁一隅。
背着铺盖卷、拎着脸盆下了火车,秋风萧萧,丝丝凉意扑面。我伫立在站台上,向东望去,一片高压电网密织的工业海洋镶嵌在戈壁腹地,缭绕不绝的烟雾,信手描绘着蓬勃的工业图腾。
我的目光被牢牢抓住,如此眼熟,仿佛我的前世是拧在工厂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出神间,远处飞来一行大雁,在工厂上空盘桓片刻,向南飞去。我整理一下行李,出了站台,朝工厂的方向走去。
到人事处报到后,梳着齐耳短发的门房阿姨亲切地招呼道:“姑娘,走,领你到单身楼认宿舍去,坐了一路火车,早些安顿下来咯。”
我心里暖暖的,跟在阿姨后面,想象着未曾谋面的宿舍的模样。穿过沥青路,朝西走一里路,就看到一片砖混楼群,军绿色的简易门楼上立着三个褪色的铁质红色大字——“单身楼”。军绿配大红,熟稔的色彩搭配,跟电视里所有建造于文革时期的建筑一样。
门楼下面的两扇铁大门自由地敞开着,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结伴进出。大门两边的槐树摆动着枝叶迎来送往,枝头的麻雀随心所欲地飞起落下。
到了楼门口,阿姨说:“姑娘,这就到了,跟我来。” 我喜不自禁地跟着阿姨进了单身楼。
阿姨边走边讲道:“咱厂是个有着差不多三十年历史的国营重工业工厂,一万多号职工里女职工还不到一千,这不,十八栋单身楼里就2号楼是女职工楼。你们这些女娃娃金贵着哩,分配到哪个车间都是香饽饽。”
我心里美着,暗自庆幸自己的好运。
一栋四层的半旧砖楼,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昏暗走廊,一个个模样相似的小房间,一股难以说清的味道……
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打量,就随阿姨爬到三层。阿姨打开了308号房门:白灰墙、水泥地,一张书桌、两张单人床、一个脸盆架——我没有嫌它简陋,反而暗暗欣喜。很早就渴望有这么一间屋子,远离父母的视线,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阿姨一眼看穿我的心思,边铺床边叮嘱道:“女娃娃在外不可玩得太疯,要懂得哪些人可交往,哪些人不可交往;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还要记着常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
说罢,又觉得这句话没份量,怕我当耳旁风,就脸色一沉,补充道:“反正往后家人打电话都会打到门房来,你们若不听话,我就告诉你们家人,再不行还有你们的车间领导哩,总有法子管住你们。”
如意算盘被阿姨识破,我讪讪地笑着应承道:“阿姨,您的话我都记下了,您放心,我一准规规矩矩的。”
看我挺乖,阿姨欣慰地笑了,和蔼地提醒道:“丫头,食堂十一点半开饭,别忘了吃饭哦。”说罢,拍打着衣襟上的灰尘,操心别的事情去了。
粉色的窗帘,粉色的小床,粉色的脸盆。屋子布置成心目中的样子,我心里有一颗火苗点燃了:从此独立了,新的生活开始了……头一个月发工资,买一个别致的水晶花瓶,到戈壁滩采来马莲花插上;买一块粉色桌布铺在书桌上,上面放上毕业时同桌赠送的竹筆筒……正打算着,电子表报时十一点半,食堂要开饭了。
到食堂,买了塑料饭票,拿着铝制饭盒排队打了饭,坐在简易餐桌上吃起来。这时,才发现食堂里吃饭的几乎清一色男职工。我局促起来,似乎所有的男职工都好奇地瞅着我。我埋头拼命吃起来,恨不得一口吞完逃离食堂。
回到单身楼,一进走廊,饭香扑鼻,“刺啦刺啦”的炒菜声此起彼伏。原来女职工都在宿舍做饭。每个房门口都支起一个煤油炉,一个个轻倩的身影蹲在那里娴熟地翻炒着各种菜肴,长长的走廊里演奏着激越的锅碗瓢盆交响曲。我震撼着,像逛琳琅满目的珠宝行一样左右环顾、两眼炯炯地一溜儿观赏着,暗自计划着将要置办的炊具。
拾掇好“小窝”,躺在床上,窗外已是星子满天。月光透过玻璃窗户漫进屋子,小床泛着融融的白光。此刻,我的听觉异常敏感,水房“哗啦哗啦”的水声、其它房门的“吱呀”开合声、邻舍女孩的谈笑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隐约的机器轰鸣声,响彻楼道的门房阿姨操着山东口音的叫喊声:“何丽华……电话……”单身楼陌生而新鲜的声音让我久久难以入眠。辗转反侧,母亲的叮咛声渐渐远去,我枕着一缕惆怅睡去……
起初,我尚看不到单身楼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的激流。傍晚下班回到宿舍,我就汇入走廊的锅碗瓢盆交响中用煤油炉煮挂面。吃完饭就出去转悠。此时,夕阳从西边映照过来,给庞大的楼群披上一袭茜红的轻纱,楼间槐树上绕飞的麻雀也穿上彩衣,柔曼地飞舞着。
一栋栋男职工宿舍楼的窗户都敞开着,有的男青年蹲在窗边吹笛子,有的把拖把杆伸出窗外晾晒衣服,有的站在窗前吹风。窗户里还传出阵阵猜拳行令的吆喝声。我顺着楼间小路溜达着,暗自笑话那些冒傻气的男青年。
小路上,单身青年目光相遇时会无害于事地点点头。要躲开的是那种斜叼着烟卷、死盯着女青年看的“坏小伙”。闲转一会儿,天黑了,就去电视厅看电视。渐渐地,我开始纳闷,外面散步的、电视厅看电视的,要么是一对对小情侣,要么是约了女伴的女青年,要么是成群搭伙的男青年,很少见到像我这样独自来往的女青年。
一天,门房阿姨见我回来,就招呼我。进了门房,阿姨说:“傻丫头,以后再不要一个人到外头逛了,有几个小伙子都盯上你了,来向我打问你呢,还有来托我说媒的呢。找对象要分心的,你还小,安心上几年班学点技术再说吧。”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冒傻气的不是那些大开着窗户吹笛子、晾衣服的男青年,而是我自己,说不定他们正是借吹笛子、晾衣服的由头偷看我呢。此后,吃完饭我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宿舍里读书、写日记、听收音机。
后来,何春晖就来了。她梳运动头,穿牛仔裤,见人话还没搭先咧嘴笑。她一来就把挂面撂一边,说:“不吃这个了,走,咱买米买肉去,我给咱们炒肉吃。”说罢,拿了网兜,拽上我逛菜市场去了。
何春晖的快乐像风一样传染给我,宿舍的窗帘仿佛都成了一张笑脸。很快,我们的灶火就吸引了走廊里数十双眼馋的目光:辣爆小公鸡、红烧鲤鱼、红烧排骨、过油肉……吃饭时,何春晖像个小伙子,穿着汗衫,脖子里搭条毛巾,边吃边擦汗。或许是小时候难得吃顿荤腥,抑或是正青春胃口好,在单身楼的日子里,我们顿顿吃不够,一半工资都花在吃上。每天有一顿好饭等在宿舍,都不想家了。
吃饱了,何春晖就拽着我串门子。我们2号楼的话题总是离不开各自车间好笑的男同事和个性迥异的领导。
这不,刚串到邻舍,就听见电解分厂技术员吴倩开心地说:“今天下午我们几个跟着师傅维修完配电柜,刚回到操控室歇下来嗑瓜子,分厂厂长进来了。他看见电气盘面上堆了一堆瓜子皮,又看我们都是新面孔,就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刚上班,一定要遵守纪律,不该做的事就不做,包括嗑瓜子。大家想想,这瓜子皮要是不小心钻进盘面引起短路,那就是一起安全事故呀,可不是闹着玩的。’说着,厂长又念叨起他刚参加工作时的光景,吃供应粮,个把月见不上荤腥,却‘钻’技术、‘挖’工艺,干一行爱一行,下班仍旧书本不离手。厂长动情地回忆着,不知不觉就抓起电气盘面上的瓜子嗑起来……”
吴倩活灵活现地模仿着分厂厂长的腔调,逗得大家笑岔了气。宿舍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着,迟迟不愿散去。
单身楼里,被一栋栋男职工楼包围其中的唯一女职工楼——2号楼,成了一块巨型磁铁,深深地吸引着那些铁疙瘩一样的男青年。
每逢周末,楼前楼后,无数双渴望的目光从四面八方火辣辣地投射过来;更有那些勇气可嘉(俗称脸皮厚)的,會穿戴一新、梳着流行发型盘桓在楼门口,他们有蹲在一边歪着脑袋静候的、有手插裤兜站着观望的、有抱着膀子作沉思状徘徊的……这样的时候,待字闺中的我们怕羞,就结伴出行——有的明明嘴上跟女伴说着“讨厌”,却早已在出门前对着镜子精心涂抹了脂粉。
我们袅袅婷婷地走到楼门口,手抚胸口平复起伏的心潮后,便在男青年倾慕的目光中低眸浅笑着走过。
惹人羡慕的是名花有主的姑娘,彩霞尚未染红天际,一抹绯红已染了脸颊,迫不及待地换上漂亮衣裳下楼约会去了……
暮色从西边洇了过来,2号楼里出去休闲的、约会的女青年已散布在厂里的舞厅、电影院、图书馆、马路上,守在楼门口的男青年,要么等到了心仪的姑娘如愿以偿一起出去了,要么尚无所获暂且离去了。此时,一栋栋楼房,无数个窗户逐渐亮起了灯,一个窗户,又一个窗户……庞大的楼群很快成了一片灯火的海洋。
总有一些喜欢安静、尚没有男朋友的姑娘待在宿舍里。于是,那些狡猾的男青年便展开周末最后一轮追求攻势——他们有预谋地、将事先用洗衣盆泡好的脏衣服悄悄地放在早已瞄好的姑娘的房门口,转身溜走。周六或者周日,再借拿衣服的由头找到姑娘房间。这时,又好气又好笑的姑娘免不了一通揶揄:“下次再放门口我给你扔出去啦,别以为我不敢。”
男青年一副吃定了的样子:“呵呵,我知道你菩萨心肠,不会忍心的。”
走廊昏黄的灯光静静地洒下来,房门不时地响动着,时有姑娘拿着毛巾、香皂盒进出水房。有的姑娘打开房门看见一盆衣服,心怦怦跳着,宝贝似地捧到水房精心地揉洗了;有的则锁了眉头,迟疑片刻,嫌恶地端到水房草草洗了;有的正好自己洗衣服,无所谓再多洗两件,就捞出来拿到水房一起洗了。
我也洗过几次,但洗得很无奈:任那一盆脏衣服放在门口不管,担心被泡得发霉;扔到外面,下不了手。至今仍记得有几次把脏衣服放我门口的那个长得滑头滑脑、说话却极尽斯文的小伙子,我一直疑心他的“斯文”是装出来的。
或早或迟,我们终会遇到相爱的人,告别单身楼。
三五年里,有在楼门口周末追求者种种攻势下被俘虏的,有在分厂、车间和男青年一起劳动时擦出爱情火花的,有在职工俱乐部跳舞一见钟情的……我们那一拨住进2号楼的女青年陆续找到了意中人,搬出了单身楼。
终有一别。但这一天真的到来,仍是不舍的,总会红肿了眼睛。还记得那天吃完何春晖的订婚喜筵回到宿舍,我拿着笤帚扫地,不经意望见了窗台上挂着的一块羊肉,那是我们商量着买回来做羊肉臊子面的。
望着那块已有些风干的羊肉,一缕感伤涌上心头。还能在一起做几顿饭呢,转眼间就要离开了。这一刻,几年来我和舍友一起做饭、串门、谈论彼此熟悉的男青年、分享打扮心得、说心里话的时光,电影镜头般涌现。想着很快又要回到一个人煮挂面的寡淡日子,我的眼圈红了。
此时,准备出嫁的何春晖正忙着往皮箱里收拾衣物,她边忙边操心我以后的日子:“我走了你一个别瞎凑合,不如和隔壁张春燕搭个伙,吴茵结婚搬走了她也是一个人。”
我没好气:“你急着嫁人过你的小日子去,还管我干嘛!”
何春晖放下正在整理的衣物喊道:“哎,你还讲理不,你迟早不也得嫁么!”
不知为什么,此刻我委屈极了,还想跟何春晖赌气,但话还没说出口,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了。素来大大咧咧的何春晖一看怔住了,索性撂下手中的衣服,坐在床边叹息。她口气软了:“不然你以后晚饭上我家吃,保证顿顿有肉。”我听了心里暗暗发笑:你就记着个吃,你当真以为我是为着以后吃不上肉伤心?
何春晖出嫁那天,我和邻舍的几个姑娘作为娘家客去送亲。花车驶过单身楼时,我把目光转向了她。此时,我看到她一直凝望着2号楼,一脸哀愁。车子渐行渐远,她的眼眶湿润了,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
一晃,搬出单身楼已近二十年,我们的容颜已褪色,曾经风华正茂的工厂也两鬓染霜。这艘铝业巨轮行驶到2006年时,波谲云诡的市场处处暗礁:需求萎缩,经济下行,产能过剩,市场竞争加剧——过完四十岁生日,它已不堪重负,步履维艰。年轻人嫌它暮气沉沉,来了,又走了,后来索性不来了。一栋栋曾经满载欢声笑语的楼空了。
为生计奔忙的途中,每次经过单身楼,我都会停下脚步进去看看。二十年的风雨洗礼,门楼上“单身楼”三个字已锈蚀发黑,辨不清原来的颜色。铁门两边的槐树长得蓬大而茂密,纷乱的枝条随风拍打着院墙。进了大门,往深里走去,仿佛步入时空的尽头:楼房内外,不见人迹,楼门口落满了灰白色的麻雀粪便。楼前树干间拴挂着的昔日晾衣服的铁丝生了锈,背阴的一头悬着不成形的蛛网。遍地横生的杂草,湮没了我们曾经的青春足迹。
惟有楼间小路两边的老槐树,年复一年,青了黄,黄了又青,记载着楼群里的季节更替……
单身楼,作为青春的象征,已升格为一个文化符号。它仿佛一张褪色的老照片,珍藏着我逝去的青春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