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
车子从宽敞的马路拐进了家乡的村村通道路,窄窄的水泥路面在冬季枯黄色的田野上呈现灰白的颜色,与周围乡野的景色格格不入,显得十分醒目、高贵。路的两边是白杨树林,现在白杨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头密密地排列在半空中,一轮彤红的夕阳在密密的枝头随着车子快速地移动。
路过两个村庄,就到家乡了。在家门前停下,只见几个小侄子蹲在门口下象棋,我们一下车,他们停了下来,起身迎接我们。
进到屋子,没有看到母亲,以往这个时候,总是母亲最先笑哈哈地出来迎我。我问母亲去哪里了,父亲说可能挖荠菜去了。过了约一个时辰,母亲果然挎着篮子回来了。母亲把荠菜从篮子里倒出来,篮子已有些年头了,底掉了用几根塑料带子缠着。冬季里的荠菜透着营养不良的枯黄,并没有春天里的碧绿。我问母亲是什么原因,母亲说,一冬天没有下雨,干旱的。想想,我们在城里,还真不关注雨水,但雨水对植物的影响却是这么的大。
昌其二哥来了,出来和他打招呼,让我吃惊的是,他剪着时下年轻人流行的二分头。头型从两边的鬓角直直地推上去,头顶上留着长长的头发,然后,往两边分开梳,中间留下一条泾渭分明的沟,甚至能看出头皮的白来。他瘦削的脸上满是皱纹,上面顶着这样一个时尚的头型,让人怎么看都觉得别扭。他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一生都是剃着乡下的茶壶盖头,风尘仆仆地在田野上劳作,老了,怎么赶起了时髦,让我想不通。
晚上,去昌其二哥家吃饭,朝桌子上一瞅,满桌的乡亲都剪着二分头,他们真诚的笑容在这二分头下让我感到很陌生。坐在我对面的一个男子还戴着一副墨镜,他很少说话,一支接着一支抽烟,二分头的长发垂到眼镜的框上,墨色的大眼镜盖住了半个脸,让我感到不舒服。现在的农民,在城里打了几天工,就变成“假洋鬼子”了。
几杯酒喝下去,大家话就多了起来。昌其二哥笑呵呵地对我说,大宏兴耶,这次得了你的地了,要不然,工钱就要不到了。昌其二哥善谈,话还没说出口,爽朗的笑声就先起来了。我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并没帮他们要过工钱啊。昌其二哥大概猜到了我的心思,望着我继续笑着说,大宏兴,你肯定不知道,我从头说给你听。
我们都在合肥站塘那个地方做劳务工。合肥搞工程的人,没有不知道站塘这地方的。到站塘来的,都是干粗活的农村人。另一个劳务市场是小义乌,那是有技术的人去站的,如钢筋工、木工、油漆工等。在站塘卖自己,早晨四点多就要到。冬天呵,一出门天黑乎乎的,北风就像小刀一样割着你的脸,城里人都在睡觉,但我们要出门呵。站塘是两条马路的交叉口,没人管理,都是自发去的。早晨到那里一看,黑压压的一片,人人都一手拿两根油条或一个馒头,一手拿着茶杯,边吃边站在马路边等老板来挑。如果有一个老板开车来了,人就轰一下子围上来。
站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在这里不能说老。如果你说人家老了,人家会骂你,说,放你一嘴狗屁,我怎么老了,我看你还老了哩。因为年龄大了,就没有人要了。一般见面了,要说人家年轻,本来是六十多的人,你也要说,哈,大哥,刚五十出头吧。人家就会高兴地说,哈,你的眼力好,一下子就猜准了。穿衣服也有讲究,不能穿那种二五大衣,干干净净地站在那里像个城里人,那样,老板会摇摇手说,请不起请不起。衣服要穿紧身一点,身上要脏一点,是一个干活人的样子。平时,还要练练跳跃,这是上车时用的,要不,你一上车,拖腿不动爬半天,老板一看,你就是一个老人,也不要你,你要像一个年轻人,手按车帮,一跳就上去了。头要剃成二分头,这样显得年轻。昌其二哥说着,用手捊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才剃二分头时,在理发店的大镜子里,自己都看不顺眼,但没法子,在城里挣点钱不容易,不怕你笑话,样子都给我们玩尽了。
我恍然大悟,再看看眼前这些剪着二分头的乡亲,不再觉得他们难看了,而是有了讽刺和幽默。
昌其二哥说,老赵六十多了,去站塘他最怕天亮,天一亮就送命了,因为,他一头白头发,满脸都是皱纹,没人要,天没亮前,黑乎乎的,老赵戴一个笆斗帽,盖着脸,人家看不出来。所以,天亮前一定要被带走,要是走不了,一天就完蛋了。老赵每次上到车上,都往里面拱,在角子里缩着身子,不作声,这样老板不注意。有一次,他没挤到车角里,蹲在车门口,老板注意到了,一把就把他拽下来,说,我的娘呀,你这么大年纪了,想去害我啊。老赵哭丧着脸,求情求半天,老板根本不买账。
站塘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在这里不要说自己不行。老板问你可会开飞机,你要说会开,老板问你可会开坦克,你要说会开,没有不会的,只要把你拉去了,这一天的工钱就有了。到了工地,真的不行,就给人家打下手,反正工地上杂活多,有活干的。有一次,老板问我会不会开搅拌车,我说会。可是搅拌车我见都没见过,心里直打鼓。到了工地,就带到搅拌机前一站,瞅瞅眼前这堆黑乎乎的家伙,上面有字,什么倒转、顺转,一看就猜个八九不离十。拿人家的机子学手,还不敢学么?试着转两转,真的就会了。还有一次,老板问我会不会开电梯,我说会。可是电梯什么样子我也没见过,到了里面一看,12345……标得清清楚楚的,上下箭头一看就懂了,用手按按,会了。科技的东西好学,人家设计得好好的,最简单。
在我们当中,小剑子是第一个上电视的。打工的人,工钱一般是一天一结,不存在拖欠。那天,小剑子他们在中绿广场要不到工钱了,打电话把电视台第一时间找来。记者扛着机子对着人照,其他人见了就吓得跑没影了。小剑子读过书,胆子大、嘴会讲,他对着机子说,我们挣的都是血汗钱耶,好伤心呀,你老板怎么跑了呢?说着说着就用手揉自己的眼睛。据说,电视放了后,城里一个当官的看了,当时就打了电话。工地把欠的工钱一分不少地付了,还赔了他们误工费。现在国家好啊,都为穷人讲话,要不然到哪要钱去?
大家又开始喝酒,我悄悄问昌其二哥那个戴墨镜的人是谁。昌其二哥哈哈一笑,指着他说,你不认识他了吧?老表,把黑眼镜取下来,让大宏兴看看。
戴墨镜的人尴尬地笑笑,不情愿地把眼镜从脸上取下来。我一看,这不是王老表吗?怎么一只眼眶红红的,凹了进去,瞎了?!王老表年轻时,在村子里是一个帅哥,初中毕业后,因为家里穷讨不起媳妇,邻村的一个姑娘看上了,和他私奔,成了家。
王老表不好意思地摇着头对我说,大宏兴,我的这只眼瞎了,年前刚动的手术,现在还没好清,所以要戴着眼镜,要不然难看。说着,又把拿在手中的眼镜戴上了。
昌其二哥叹口气说,大宏兴,王老表这次可惨了。
王老表原来在环卫扫马路,可他文乎文乎的,扫到一张报纸,都要坐在马路牙上看半天,路也忘了扫,后来,环卫不要他了,他和我们一起在站塘卖自己。一次,被一个工头带去干活了。工头是一个年轻人,他喜欢军事,每天电视放军事节目,都要棍打不动地看。他自己带了一个队,起了一个名字叫海豹突击队。王老表干活肯出力,加上有点文化,两个人一谈导弹大炮、伊朗伊拉克,满嘴白沫,忘了干活。这个年轻工头喜欢上了他,王老表成了海豹突击队队员。成了队员后,有一个好处,就不用天天去站塘站街了,工头接到活,打电话直接过去干就行。我们都羡慕王老表了。可王老表命不好,那天他在工地上开卷扬机,一不小心,钢丝绳上的一根断丝甩到了他的眼上,一只眼瞎了。
我去医院看他,王老表要死要活的。我劝他,你瞎了一只眼就不想活了,人家瞎了两只眼都还活着哩。你死了容易,你一大家老小谁养活?我一骂,他想通了。
王老表住了一个月的院,工头花了不少钱,但王老表成了残疾人。
大家又喝了几杯酒,可我帮他要工钱的事还没有说,我问是咋回事,昌其二哥一听,哈哈大笑起来,用手抹了一下嘴角说,现在,我要说你帮我要工钱的事了。
我们在一家工地干了几天活,结工钱时,工头找不到了。怎么办?晚上,睡在四周看见亮光的工棚里,我愁得直挠头。这个事,我们祖上就遇到过。解放前,有一年春天,一个外地人来我们村子卖犁头,一个在田里干活的人,上到田埂来,把他的犁头赊下了。卖犁头的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田耕玉。卖犁头的人不知道这是个假名字,就记下了。午季结束了,一般人家卖了庄稼就有了钱,卖犁头的人到村子里来找田耕玉讨钱。问了全村的人,都说没有这个人。卖犁头的人说,没这个人,我就找这个田埂要。他拿了一把锹,到当时田耕玉赊他犁头的田埂上挖了起来。田埂被挖了一大截,事情搞大了,这个人就自己出来,把钱给了。田耕玉是谁,老辈的人都知道,我就不说了。
过去我也听说过工头跑了、工钱打水漂的事,没想到也给我们碰到了。我们几个人在一起商量怎么办。大家都没主意,我就想到田耕玉的事,一拍屁股说,谁也不要找,就找这幢楼要钱,这楼就是那条田埂,它会有主的。他们不相信,我说,小剑子,我在前面唱黑脸,你在后面唱红脸,不要搞露了。第二天,我们找到项目部。项目部的人不理我们,说,你有条子吗?我把条子拿给他看。他看了后,又说,这个包工头子工地多了,怎么证明你们就在我们这儿干的呢?这下可把我难到了,我想了想说,我可以找你们食堂炊事员,我们这几天可是在他这儿吃饭的,如果没有在他这儿吃饭,说明我没在你家工地干活。项目部的人不作声了。我看他心虚了,要再烧把火,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你。我说,我们村子不出人,就出了一个大记者,你要是不给钱,我打一个电话,他就来了。其实,大宏兴耶,你的手机我都没有。但我知道,现在,这些老板们最怕记者,记者只要一曝光,他明年接工程的资格就没了。
对方一听说能找到记者,就赶紧打电话找工头子,在电话里骂他。原来,这个工头好赌钱,赌输了十几万,把我们的钱结去还债了。好家伙,你对赌鬼守信用,对我们就欺骗了。项目部的人虽然找,但那工头不见人。项目部的人手一摊说,你们看到了,我也帮你们找了,他不来怎么办?我看事情要黄了,内心很急,生气地说,你们是想上报纸还是想上电视,我打个电话,我们家记者半个小时就到,如果不到,这个工钱我就不要了。这话一出口,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心中没底啊。对方听我敢拿工钱来打这个赌,更信了,赶忙说,他不给,我们给。小剑子见机就对我说,二爷,你就不要添乱子了,人家不是在给我们想法子么。项目部的人也跟着喊,二爷你消消气。天晚了,见我们还没吃晚饭,就说,二爷,我们先去吃晚饭。我记着,从工地到小饭店,一路上喊了我十几声二爷,给了我九支香烟。其实我不吸烟,但他给我烟,我就接了,晚上给王老表吸。王老表是个烟鬼,快活得很。
到了小饭店,项目部的人说,你们点个菜吧,看是吃羊肉火锅还是吃牛肉火锅。我说,我们干活的,需要力气,不吃羊肉火锅,就吃牛肉火锅。
火锅吃完了,钱送来了,我们就回去了。我们敢在人家面前吹,就是因为有你,我们心里不怕,你到场不到场,都敢。
我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其实,我不是记者,我是在省文联工作,是个作家,是没有记者证的。故乡的人,不知道作家是干啥的,反正能发表文章的都叫记者,我这些年回家,他们都是这样叫的。现在,我不好给他们把真相说了,我要是说我不是记者,他们再遇到讨工钱的时候,就没有底气了,腰杆就不硬了。我对昌其二哥说,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你们只要打个电话,我就过来。
话渐渐地说得多了,我和乡亲们在桌子上推杯换盏,酒越喝越多,满桌的菜却少有人动筷子。我有了醉意,满眼晃动的都是剃着二分头的乡亲们。
到了年初三,我要回城里了,有几个邻居过来打听,他们想跟我的车子。母亲私下里不想让我带,怕他们晕车把我的车子弄脏了,我没有同意。
车子上路了,穿过那片杨树林就上省道了,家乡在身后越来越远。偶尔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到后排坐着的三个剃着二分头的乡亲,他们的面孔木木着,他们在奔赴城市,城市在给予他们,但也在损害着他们。
讨 账
别的不说,单说讨账。
我家生意做得不大,赊账的人倒不少,没办法。
惯了,俺到人家一站,人家就明白十有八九是来讨账的,他差俺钱,心里亮堂着。
人家越知道俺是来讨账的,俺越不好意思直说,那样,显得多薄气。
大姐哎,今年收成不错吧,地里的活干得咋样啦?俺满不在乎的样子,先摸摸人家的底细,热火热火感情,这很重要。
热火不能忘了讨账。时机成熟,就要见机行事说,这次又从外面进了一批货,比上次的货好,价格还便宜,要的人很多。这是给人家送一个想头。人家大多会问,还有么?孬好给俺留一点。俺满口答应下来,行。谁家不给也要给你家留点,这么多年的老伙计了。只是最近手头紧,要尽快销掉,再去进货。人家会马上反应说:是哎,俺家上回拿你的货还没给钱哩,现在就给你。你来正好,省得俺送去了。钱要到了,双方脸上都有光,还把货推销了出去。如果人家确实困难,俺说,先给一半吧,帮帮俺的忙,下次手头宽时再给。如果你要货,尽管去俺家搞。人家听后心里热乎乎的,晚上睡觉都会抠着肚脐想法抓钱还你。因此,赊账的人,是一个角子也少不了的。
做生意最怕赊账,在农村不赊账不行,熟人熟地的,相互叙叙都沾亲带故的,不像城里人八辈子不沾边。有的人,只会做生意不会讨账,把生意做砸了,还落了个臭名声,不值得。
村里老五赊账很多,他整天在外跑,让老婆去要账。女人风风火火的,又不会说话,一到人家就手拿着账本扯着嗓子喊怨地说,你家差俺的钱要给了,少一个子也不行。欠账的人,还爱面子,怕坏了名声。你这样一喊,人家一听就不入耳,给钱也不自在。有一次,她去一户人家讨账,人家故意为难她说没钱。三言两语就搞翻了。她往人家地上一躺,又滚又骂,人家没有办法,喊几个妇女把她从屋里架出去,又把钱给了她,丑得能拿裤头套脸。
有时讨账,人家明知道还不上钱了,俺大老远跑来,他又不好意思直说没有,就陪俺啦呱到中午,死活留俺吃饭。烧几个熟菜,打几斤水酒,伢大老小一齐给俺敬酒,锅不热脸热,客气得不得了。睡半天,一觉醒来,吐一地,人还笑着问长问短。要钱的事不好再张口了,钱没要到,心里还热乎乎的。这样的人家是聪明的,下次还会赊给他的。
讨账还得讲良心。有的人,做生意时脸皮厚,讨账时心肠黑。俺有一个做生意的朋友,他有次要账,人家也确实着急,满户借,借不到,恨不得给他磕头,说,明年庄稼收上来,一定还清。他还不行,把人家几只老母鸡捉回来了。在乡下,老母鸡就是小银行啊。你走了,人家还怎么过日子。俺知道后,对他说,你这样讨账太恶了,有点像旧社会的大恶霸。乡里乡邻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只要人家不赖你的账,就要给人家一个松手的机会。最后,在俺的担保下,他又把几只老母鸡给送了回去。
家门口的人赊账,一般都能摸清底细,不怕。有时远地见面熟的人来赊账,不大了解,会碰到赖账的人。这样的人不能硬要,得罪了他更耍赖的,就得想点法子。年关讨账,俺碰到一位赖账的,叫二狗。后来别人跟俺讲,他是附近有名的赖子,你的账要不到了。怎搞?俺想了一个点子,找来伙伴一道去,让他帮俺说话。到他家后,俺向二狗介绍,你差的钱,俺还是借他的,给你顶账这么多天了,现在他紧盯着俺屁股要,年都没法子过,你我孬好得想个法子。伙伴叼着烟,刀条脸阴沉着,半晌冷言冷语地说,俺也没法子,老妈病重,屎尿都在床上,眼看年关都过不去了,俺起码要给她弄身寿衣。你家不也上有老下有小的吗?伙伴这话是咒人的,俺吃了一惊,怕把事情弄翻了,没想到二狗却被镇住了。他私下里和老婆商量,磨蹭着,从箱子里拿出钱还给了俺。
农村人最讲迷信,认为在腊月年关里咒人是最灵验的,伙伴敢咒自己的老妈也太难为他了,可他老妈早几年前就去世了。